一时天下,人各有忧。
可说破天去,九国拼凑出的人间地,有疲于应付内忧外患,或是文武不合的上齐,同样有因终日提心吊胆北境妖潮卷土重来,更是苦于商贾一道迟迟不简起色,从而有些动摇不止的紫昊一地,乍看此一时天下,如无近忧,必也有远虑,就更不要说正值新旧两君交替时节的颐章,但如何说来,大多都是略有隐疾,还没等到这症结表露在外。
倘如是可用这等劳心费神,或是需时日安养的忧虑事,替代眼前迫在眉睫,没准十室九空的这场连天战事,怕是无论大元中王庭还是胥孟府,都宁可忧愁上两三年月,也不乐于见到这般偏要分出个生死,两败俱伤家家素缟悬户的凄惨战事,然而箭在弦上,收发一事,大多由不得一方做主。
苍水关如是一道布满刀剑滚雷的天堑,无论是原本在局势上占优,兵马膂力过人,倾大元半壁江山,力求毕其功于一役的胥孟府,还是凭无穷百姓黎民,生生催发出浑身劲气,自开战起就辛苦打熬到现如今,赫然同胥孟府平分秋色的正帐王庭,不论是双方付出何等惨重代价,搭进多少兵马性命,都是相当颓然察觉到,苍水宽阔,纵然尸首拥堵水面,险些使本就未出冰期的苍水断流,仍然是束手无策,只是一味犹如拉锯扯淡纤一般,将部下无数人性命,填入到这方两军对垒的苍水中段
当中,五日之后再过三日,胥孟府抵死冲击之下,也只是堪堪南进不足几百步,仍是僵持不下。
甚至对垒两军阵中,不约而同有兵卒造谣生事,王庭兵卒中有人言说,那燕祁晔本就是位妖道,使七八味药材,再拿一刀使雄黄酒浸过的符纸,朝釜鼎里头一扔,轻描淡写两根指头掐个诀,煮沸三五个时辰喝下去,就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压根就无需走苍水上头的浮桥,一路踩水面如履平地,任凭是刀劈斧砍,落在身上不过是留道白印,那群胥孟府部族悍勇无惧,便是因为这符水古怪。
北岸胥孟府兵马同样是流言四起,较之南岸的王庭兵马,则更是玄乎些,言说是王庭兵马中大兴巫祸,不晓得是从南漓何处置办来这么几十万头毒蛊妖虫,效法刀耕火种似,牢牢种在王庭兵卒背后,大抵是因这蛊虫霸道,刀枪箭羽压根伤不得半点毫毛,甚至连楼船膧艋伤上头,足有百来斤重的大石砸到头顶,也仅是晃晃脑袋,就可安然无恙,尤其是唐不枫所携的那伙白盔白甲的凤雁卒,青面獠牙,人人有搬山的本事,生生靠肩头就能顶翻苍水上头的巨船。
这般看似儿戏似的话语,竟是同样在两军之中流散开来,甚至颇有两分屡禁不止的意味,单单是黄覆巢就屡次三番下令当众枭首几十位散播流言者,本意乃是平稳军心,可愈发有些树欲静而风不
…。。
止的苗头。
归根到底,仍是因这场战事,实在是过于惨烈,哪怕是那等从大元内乱初起,便转战千里,见识过尸山血海场面的将帅,见过整一条苍水断流,尸首在冬夜水中浮沉,而后冻上一层算不得极牢固的冰层,兵马每逢过河,犹如踏着一片由尸首堆叠而出的汪洋一般,不论是自认心境何其平稳,历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将士,皆是心胆皆寒。
更不必说胥孟府对面扼守苍水关南,拼死半步不退的朱开封,眼下压根没有变招的打算,黄覆巢每有攻势,哪怕是凌厉到骇人听闻,不出百息大军瞬息掩杀而来,犹如惊涛拍岸,欲要凿穿王庭锋线,却每每都是被朱开封死命抵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像是打定主意要将王庭家底,尽数败到苍水关处,既不曾有什么排兵布阵的手段,也未曾动用什么奇计,而是一味死守,一时连黄覆巢都难以破局。
大概连黄覆巢都没能实现猜到,早在王庭扼守渌州壁垒时,自己就同温瑜落座,安安稳稳将以往残局之中的棋子收回到棋盒中,吩咐左
右焚香童子,好生擦拭干净棋盘,新添上一份香,各自饮茶,等候这场命定之中的一场棋局,甚至不惜一拖再拖,直等到北路壁垒的青面鬼罗刹鬼叛逃,搅乱局势,落座之后,才惊觉温瑜起身离去,换上这位朱开封同自己对局,使的还是那等下三滥的技法,眼睁
睁要令苍水关变为一处十死无生的乱坟丘。
苍水万军对冲第八日,王庭死伤逾四万,胥孟府同样是有近乎四万兵卒损耗,更何况朱开封似乎已是打定主意,不出奇兵,竟是令凤雁卒连同数拨兵马,穿梭于苍水两岸,甚至有两三次险些绕行至胥孟府兵阵背后,好在黄覆巢从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更乐得动用修行人与黄衣力士,耗去王庭兵马,这才未曾出甚差错,反而是王庭屡次三番受挫,凤雁卒数目锐减过半,于是才使朱开封稍稍安生两日。
狼烟裹住深冬拂晓,倒更显阴沉晦暗,昨日又拼杀一日的兵卒,压根瞧不清面孔,而是枯干血迹泥水裹得相当寒碜,不少口中叼着干粮,手抓刀枪,就这么疲惫不堪睡倒在营帐门前,倘如是无人留意,八成是要生生冻死。
唐不枫揣着刀四处走动,接连踹醒几位兵卒,命其回住处安眠,不凑巧见着这么位面色已然泛冷青的兵卒,瞧岁数差及冠尚远,弯腰蹲下掏出葫芦,掰开这小卒嘴角,生生灌将进去,这时才发觉小卒胸口已无起伏,僵死多时,瞧来像是撤回阵后箭伤迸裂,再遭大元寒冷冬夜这么一冻,已然咽气多时,只得是亲自将这位面皮略显稚嫩的小卒尸首拖到远处,轻手轻脚摘下其木牌,才发觉上头悬着截羊角,歪歪扭扭刻着个王字,连膧木牌藏到个针脚细密的布囊里。
…。。
所以唐不
枫怔怔半晌,最后一屁股坐到雪堆处,目光骤然放远。
「这代大元人,怕是要拼光了。」
不需唐不枫抬眼,军中腰腿甚是不利索,单单坐下就得吭哧半晌的主儿,也唯有近来身子骨愈发不济事的朱开封,一张脸蜡黄铁青,唯独没有人模样,连唐不枫都不好意思去奚落这位憔悴与日俱增的老儒将,只是附和着点点头,相当疲乏地接茬,「我倒是宁愿,折在沙场上头的是我自个儿,这岁数的儿郎,当真是可惜了,却也不知何时是个头,想当初听温瑜言说,自有杀招后手,可你我还能拖延几日?黄覆巢可不是白给的主顾,真要是缓过劲来,施展什么毒计,拿啥应付。晓得你老哥口风严,必定是知悉些安排,不妨给在下透个底,温瑜此去,究竟是为何?」
「十日。」
唐不枫疑惑抬起脸来,眉目当中传来疑问,只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瞧来犹如风中残烛的朱开封并没去看唐不枫眼色,而是再度重复一遍,「守苍水十日,成败自现,再有两日,老头子我就能给你个答复,也就自然不必费口舌解释温帅去向。」
「至于温帅所留的杀招后手,其实依我看,只是用于提防那书生骤起发难,用来撑过这十日光景,今日大抵就能派上用场,那黄覆巢虽说是沉得住气的,可一鼓作气再衰三竭这道理,无疑是摆到台面上,咱两位要能撑住这十日,别
说是升迁,老子给你磕几个响头又能如何。」
老头分明在这场如同深陷泥沼流沙,迟迟不得出的战事中,近乎榨干了心力,唐不枫见过那等病入膏肓求医问药的富家公子,可着实是不曾在这些人脸上,瞧见像是朱开封这般差劲的气色,说句印堂发黑乌云压顶,不日有血光之灾,都不算言过其实,可偏偏是这般山穷水尽地步,还能有闲心思扯皮逗趣。
软腰细腿铜打的嘴。
唐不枫自觉,自个儿大抵是有些东西在身上的,这区区几个年头物换星移,身边总是缺不了那嘴硬的主儿,譬如是什么刀横到脖颈子上头,家徒四壁满嘴跑胡闹的云仲,明
摆着是心里头软赛南漓土,嘴上却是得理不饶人的阮秋白,或是哪怕外人都能晓得心意,明面上却仍旧别别扭扭,不愿顺遂自己本意的温瑜,或是眼前这位相当倔的老头。
孩童挨一巴掌嗷嗷啼哭,才是人间的常态,这几位倒是古怪,明明是被大势受霉运险些把脸扇得青紫肿起,却仍是要充个若无其事的胖子。
朔风如刀,刀刀挖骨剐筋,狼烟如织,墨色横断苍水之滨。
唐疯子何时擅遐想过,但隔着这道狼烟与北地凶神恶煞,磨人心智的大风里,总是能瞧见些场面,所以站起身前,最后替那位年纪尚轻,且往后许多年都年纪轻轻的小卒,抹干净脸上的泥土血水。
家家临行密密缝望儿常惦念,户
户送郎幽幽叹盼君时复归。
刀撞甲碰且声声慢,奈何此声熬断留人枯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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