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点燃烛火,扶苏站在前方。
“汝可知朕为何要资助项梁百镒黄金?”
“知道。”
面对秦始皇的质问,扶苏则是暗暗窃喜。他就知道秦始皇肯定要问他这些,得亏是他提前问过卓草。他便清了清嗓子,有条不紊的开口分析。无非就是把卓草的说辞照搬过来,再加点自己心里所揣测的。
“资助项梁,乃拉拢楚地反贼。若要令其亡,先要使其狂。得钱后,项梁必会招兵买马前往越地。到那时秦国出兵,还能借他们之口得到情报。亦或者是给他们些假情报,坑杀反贼与越人!”
“嗯。”
秦始皇打个哈欠,颔首点头。
“朕为何又要给他们兵器甲胄?”
“啊……这……”
扶苏抬起头来,带着几分慌乱。
坏了!这茬他没问!
方才他就听卓草说起他先前的事迹,听得入迷他都没追问。现在听秦始皇这么询问,扶苏只得抬手道:“想来也是因为拉拢?”
“方才所言,是那小子教的?”
“正是。”
“哼!”
秦始皇重重的哼了声,冷漠道:“昔日收缴天下兵器,乃铸十二金人。其实,还剩下不少破铜烂铁。这小子虽说有些本事,可却未必能制造出好的兵器。如此,朕便顺势把那些破铜烂铁带来,到时候悉数交予项梁。”
“项梁此人面露阴狠城府极深,绝不会屈居于人下。他虽未曾答应,只怕心中也想着刺杀越君。给他兵器,再给他钱粮,他会不动手?”
扶苏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那小草铸造出好的兵器了呢?”
“不可能!”
蒙毅在旁抬手作揖,“公子应当也曾了解过。炼铁冶铜容易,铸造兵器却难的很。一口宝剑,需要经历常年累月千锤百炼而成。昔日欧冶子为铸剑,亲至湛庐山。泄其溪,取铁英,耗三年铸湛卢剑。卓草有些小聪明不假,想要铸造好的兵器却是不可能。”
“吾倒是以为他能做到。”
扶苏抬手回礼,目光笃定。
别人兴许办不成,但卓草必然可以!
好的兵器做不成,寻常铍殳又没多少难度。
没法铸造出湛卢剑这样的极品,就不造了?
秦国也就这两年日子好过些,当初先祖征战犬戎甚至有扛着农器上战场杀敌的。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全靠一腔热血杀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诗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再说寻常伍卒的兵器,也谈不上名剑。
卓草能铸造出这样水平的,也够用了。
“若他真能铸造出锋锐兵器,那便悉数带走。再把那些破铜烂铁交给他,让他转交给项梁。”
“项梁若不用呢?”
“他有的选吗?”
扶苏低头不语,也觉得有些道理。
秦国对兵器工匠看的极其严,所有兵器上都有工匠的名字。当然,也会有黑户偷摸铸造的。但这种产量显然跟不上,无法满足大部分人所需,否则后世起义也不至于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卓草年纪轻轻铸造的兵器不好,很合理吧?
有的用就不错了,好意思挑三拣四的吗?
“可项梁若察觉出兵器不对呢?”
“他没得选。”
秦始皇颇为自信。
“此事不急于一时,看他后续如何。”
“唯!”扶苏抬起头,便看到秦始皇准备拖鞋睡觉,神色古怪道:“父皇,这是儿臣的床榻。”
“咳咳!”
秦始皇只得重新站起身来。
这小子是真没点逼数,不能去外面睡?
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朕的!
朕的还是朕的!
“父皇,其实儿臣以为小草很不容易。”
“怎么?”
“他与儿臣说了不少事。”
“朕早已知晓。”
秦始皇连问都懒得问,他早早便已命人暗中调查过卓草。包括他的事迹,他都知晓。比如说年幼从商挑起家族大梁,十岁便已在小泽乡小有名气,更与秦氏旁支关系不浅。甚至有谣言,说他与那秦竹有些暧昧,只是最后秦竹死了而已。
这些事,他都知道。
秦始皇长叹口气,推门离去。
他所经历的,比之更甚!
有人羡慕他的命好,投胎于秦国宗室。他还未出生,父亲便逃回秦国。两岁险些遭人毒杀,后来遭受赵国王孙贵胄奚落辱没,这就是他的命!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蒙卿,汝以为扶苏如何?”
“长进许多。”
“呵……”
秦始皇大手一挥,潇洒离去。
只是,他的脸上却扬起些许笑容。
……
半月后。
李鹿带着一大票稚生来至泾阳河边。
在卓彘等人帮扶下,筒车安稳架在早早修好的木台上。随着湍急的泾水流淌而过,所有人皆是屏住了呼吸。他不知失败过多少次,当地竹子都快被砍光了。
嘎吱嘎吱……
筒车随着水流,慢慢转动起来。
“转了!转起来了!”
胡亥激动的嚷嚷着。
看着筒车转动,饶是扶苏都面露诧异。
还真的能成?
小筒次序入水舀满,至顶倾出,接以木槽。清澈冷冽的河水便自木槽流淌而出,胡亥跳下去直接捧了一大口灌嘴里。
“泾河的水,好喝!”
“可以,回去把草堂守则抄十遍!”
卓草瞪了他眼。
他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别喝生水。你小子当面带头坏规矩,那可就怪不得我。胡亥满脸尴尬的向后退去,引来一片嘲笑声。
“李鹿这弄的撒东西吗?”
“这筒车有撒用?”
“看不懂。”
“这小子天天砍竹子,就为了做这?”
“真是糟蹋钱呐!”
其实,他们看不懂也很正常。现在筒车只是用作演示的,等后续把木槽接好后,便能灌溉农田,筒车的原理其实并不难。卓草当时村上就有这东西,只是作用已经不大。后续要搞什么农家乐,筒车反倒是成了个景点,经常会有游客来拍照。
水力资源在古代极其宝贵,筒车这种算是基操。
卓草记得还有什么利用水力舂米的连机碓,只要把稻谷倒进去就能自动舂米。还有利用水力的磨坊能精磨面粉,东汉时期甚至还出现了水排。利用水力传动机械,使皮制的鼓风囊连续开合,将空气送入冶铁炉,冶炼铁铜。
旁边稚生都在赞叹,而李鹿则显得很平静。他也没过多言语。望着筒车不断转动,思索能否再改进些。这段时间他是费尽心血,方才制成。
他没什么远大的志向,更没什么宏愿想着造福百姓。他做筒车,其实纯粹想证明自己。李鹿自幼接触的事物便是如此,没欺辱黔首便算好的,还指望他在短短月余的时间就能为黔首着想?
李鹿也很懂得审时度势,遇到问题后也会主动去请教卓草。等他搞懂后,立马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不起说句谢谢。如果没卓草帮忙指点,再给他月余时间他也搞不定这筒车。
“想不到,这筒车真的能成。”扶苏负手而立,感慨道:“只要接上水槽,便可将泾水源源不绝灌溉入田。吾先前观有诸多农夫挑水浇灌,极为辛苦。有此筒车,便可省去诸多功夫。”
“小草,你又立一大功!”
卓草只是笑而不语。
算是有功,却谈不上是大功。
“这么看来小草的图纸都是有用的?”
“你以为呢?”
“那卡车又是何物?吾观那图纸极其有趣,是否是新型战车,可用于在战场上横冲直撞?莫非与冲车类似?或者是昔日墨子所做赣车?车身覆盖牛皮,以数十猛士推动攻城?”
“咱能不提那卡车了吗?”
“不成!”
“那你继续……”
卓草懒得与之争论,把都在细心观察的稚生招呼过来。望着他们,缓缓开口道:“这筒车,李鹿也算是做成。你小子也甭得意,别以为我不知道胡骅和雎鸠暗中帮你。按理说我的确是要给你奖赏,只是你小子不地道,快把咱当地竹子全给砍了。功过相抵,筒车便是你的了。”
“多谢先生。”
当时卓草也就顺嘴说了句,谁能把筒车造出来,就给三两金子。李鹿前后花费的钱财,都不止这个数咧。况且这小子本身就是出自豪门,比他还富裕。给他金子,那等同于是把金子倒进大海!
现在手里头不宽裕,能不给自是最好。
“你不必谢我,这是你自己制成。只是你要记住,区区筒车其实算不得什么,可这原理却极其有用。水流能带动水轮,利用水轮运转也能带动别的物件,比如说带动木碓舂米。你这次虽说砍了不少竹子,却也还算制成。但汝今后不得沾沾自喜,还要好好学习。”
“唯!”
李鹿抬手作揖。
卓草知道这小子的性格。
有点小成就,立马就能飘天上去。上次把项羽给揍了,他就在亭里内吹嘘。说是与那项羽鏖战上百回合,最后方才惨胜。其实就是这俩坑货耍阴招,还没打赢项羽,他们伤的还更严重。
平时在草堂得到夸赞后,尾巴立马就翘起来。顿时自鸣得意,免不得让卓草狠喷。他知道李鹿自幼就不受待见,在草堂他还是能找到些存在感的。他的底子再差,那都比雎鸠等稚生强出一大截。
“小草小草,你说水轮带动木碓是何意?”
“难不成,还能以水流舂米不成?”
“小草?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想死……”
卓草摆着手离去,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他为何要提这事?!
“阿鹿,你太厉害了!”
“就是就是,这筒车就留在这吧?”
“以后浇灌农田,那就省事多咧。”
李鹿满不在乎的挥手。
筒车足有丈许高,他拆了带回去也没必要。咸阳京畿更无农田,也用不到这筒车。他抽空用点边角料,做个模型筒车就好。反正只要能当场演示,便足够用了。
“你看这阿鹿得意的劲儿!”胡亥带着几分酸味吐槽,“不就是个筒车吗?有什么好得意的?还是小草先生指点,他才做出来的。你再看他现在,我估计他连自己氏什么都不知道咧。”
“唔,有点酸。”
“酸?要不是我帮他,他能做成?”
胡亥就如同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蹦起来。
“真羡慕阿鹿。”
“为何?”
“你看他出身名门,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以后的成就都是我们可望不可即的。胡骅,我听说你只是旁支庶出而已,你也肯定很羡慕他吧?”
听雎鸠这么说,胡亥是哑口无言。
雎鸠老气横秋的拍拍他肩膀。
“羡慕是没用的,你以后得好好努力。毕竟你们身份不同,千万别再像他这般胡闹。比方说,这几日可以帮我们家抓虫。红薯快要熟了,到时候我请你吃烤地瓜。”
“……”
胡亥差点就哭了。
当时秦始皇为何要让他隐藏身份呐?
为何李鹿就不用隐藏?
好歹是秦国十八公子,现在竟成旁支庶出啦?
“我听说再过几日,你要回咸阳了?”
“嗯,阿鹿让我一块去参加他父亲寿宴。”
“丞相寿宴,是不是很奢华?”
“马马虎虎吧。”
李斯寿宴再豪,能和他爹比?先前秦皇寿宴,蛮夷戎狄都派遣使臣献上贺礼,光是倮君便以上万牛羊戎马祝寿,可谓是天下来宾!
“真酸!”
“……”
……
翌日。
李斯便乘坐马车来至泾阳。
他已有月余的时间没来这,主要是得处理诸多事物。包括更正秦律等活,都得由他接手。安乐君饮鸩自杀后,受牵连的官吏他也得负责审理。偌大的秦国,他同样也得操心。
李鹿的事迹,他也有所耳闻。听说搞出个什么筒车来,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按扶苏信函所写,李鹿表现其实还算可以。虽说顽劣调皮了些,却也比刚来的时候强多了。
李鹿刚来的时候,那是眼高于顶。寻常黔首与他说话,他都不带搭理的。后来兴许是掏粪掏老实了,他现在稍微能听得进些劝告。另外课堂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吵闹,做起事来也容易半途而废。好在这次还算有些长进,硬是把筒车给造出来了!
等等!
先不管这筒车是什么玩意儿,李鹿能耗时月余的时间做个筒车?还日以继夜的去做?
这还是他儿子吗?
阿不,这还是李鹿吗?!
这小子什么德信,他当爹的能不知道?
这就不是个能成事的瓜怂!
当初说要学律令,李斯亲自教导。学了不到一旬直接把竹简给当柴火烧了,说是律令无趣不想再学!
好,李斯也忍了。
听李鹿说要当个大将军,李斯又厚着脸皮请治粟内史王戊为他剖析各个战役。人王戊毕竟是出自将门,别看现在担任文职,可领兵打仗照样是把好手。
结果不到三天,李鹿把兽皮地图全烧了!
还说打仗太烦人,他也不学!
总之,这小子做事就只有三分钟热度,从小到大就没让他省心过。李斯后来也就认命了,寻思着以后李鹿只要不闯祸就好。嘿,李鹿后续是天天闯祸,不把他气死那绝对是不罢休。有此和胡亥还偷摸溜至皇家禁苑,差点被当场射杀!
禁苑是想进就能进的?
秦律素有规定擅闯禁苑的人要被斩去左脚大拇指,当日值守的伍卒卫士都要连坐。黔首养的狗如果跑入禁苑当中,都要被打死。
李鹿……就没让他省心过!
“呦?管事来了?”
庭院内,李鹿正在捯饬着筒车模型。看到他李斯后甚至都没站起来,而是阴阳怪气的来了这么句。李斯脸黑的都快成锅底了,要不是因为卓草在这,他非得给他个大耳刮子不可!
“见过少主,卓君。”
“老李,你这几日似乎削瘦不少,有烦心事?”
“承蒙卓君挂念,还好。”
李斯翻了个白眼。
是啊!
你隔三差五找麻烦,我能不烦心吗?
“老李啊,有个事我得和你说说。”
“什么?”
卓草亲切的走了过来,同时让扶苏把账簿拿来。并且还很贴心的用小篆标注数字,直接递给李斯。“你看看吧,这小子在我这府上可就没消停过。成天到晚胡吃海喝,顿顿都嚷嚷着要吃肉。一天能吃三斗米,还没算肉食。还喜欢拆家搞破坏,你自己看看我后院的竹林,全他娘的让他给砍了!”
“他……娘?”
“语气助词!”
“咳咳,卓君意思老夫明白。”
李斯无奈点头。
李鹿砍点竹子无所谓,这都是小事。
“不不不,你真不明白。”
“嗯?”
“他可不光砍我府上的,小泽乡内的竹子几乎全被他给砍了。全都是我在后头给人家补偿,所以方才没有追究。我这忙前忙后的是说尽好话,又出钱又出力。左丞相爵至彻侯,家大业大总得给点补偿吧?”
“等等……”
李斯快速翻阅账簿,一页接着一页。
我尼玛!
你小子把小泽乡的竹子全砍了?
“赔钱吧,你瞪什么瞪?”
“你个管事敢瞪我?反了你还!”
胡亥望着这幕,暗暗竖起大拇指。
李鹿这回去不被打死,那绝对是命大!
“老夫赔!”
“不多,也就五镒黄金便可。”
“五镒?你怎么不去抢?!”
“抢可没这来钱快啊!“
“……”
李斯此刻是恨得牙痒痒。
来之前扶苏就提醒过他,带足金子过来。
他都做好大出血的准备,却没想到得赔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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