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了一件衣服,一件与之前颜色截然不同的衣服,他跑出城时穿着一件墨蓝镶金的袍子, 现在就换了一件大红的, 红得简直要烧起来,将那些很不堪的回忆都烧掉一般。
但那毕竟是烧不掉的, 他在回城这一片狼藉的路上看到了,在焦黑的粮仓上看到了, 在众人的眼睛里看到了。
而他麾下那几十万兵马又那样无能, 令那支贼军悄悄地跑得不见踪影, 不能用一颗颗人头来洗清他的耻辱,那他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究竟要怎么做了。
毫无疑问,那是刘备的兵马, 不一定属于哪一个武将, 但总归如果能杀了刘备,袁绍是一定能出了这一口气的。
这也是许攸曾经反复向他保证过的,他保证只要由他来统领大军,不仅前线会捷报频传,后方也会安如磐石。
——被一把火烧了的磐石,袁绍冷哼一声。
许攸与刘备陆廉僵持住了, 虽然没吃亏,但阵线也没有快速突进,天气渐冷,他的儿郎们虽然可以跨过黄河, 但幽州的粮草和兵卒无法通过船舶快速行进在黄河上。
现在他又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
这些郁愤积压在他的胸中,让他越来越愤怒,并且很快找到了需要为之付出代价的那个人。
“许攸竟如此肆意妄为!”
郭图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很快逢纪接收到这个眼色,抑扬顿挫地哀叹了一声。
“霍光那样的忠臣,也有妻不贤子不孝之事啊,也未必就是许子远之过。”
袁绍的脸又黑了一层。
……这次连身旁的郎脸色也不太好了。
霍光当然是忠臣,但想想他有废立之能,这肯定也不是主君们想看到的。
不过袁绍到底还是个很宽仁的人,他总不乐意对自己的臣属太过苛刻,尤其许攸也为他立了几个大功,现在谋士们的话语又向着另一个方向引导过去,袁绍也就顺着那个方向开口了。
“如此,便劳烦审正南去看一看吧。”
“主公仁厚!”有人立刻起了个头,不仅审配看起来很满意,其他人也都很满意的样子。
郭图也赶上奉承了一句,“许子远若知主公这般,敢不以死报耶?”
主公脸上那层黑云渐渐散开了,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只盼他知道我的苦心,不要辜负了我才是!”
这份苦心比审配的车驾更早传到了邺城,毕竟审配是个上了岁数的中年文士,一天一夜这么往返颠簸很是吃不消,而那些信使是快马加鞭,不消几个时辰就跑回了邺城的。
消息一传出来,邺城的世家立刻就炸了!
这是什么,这是捷报!这比捷报还要捷报!比刘备投降,关陆授首,主公的大军从下邳一路打到交州还要捷报!因为前者是主公一人的捷报,这可是全冀州世家的捷报!
他们已经看许攸不爽很久了!
凭什么他就能当主帅,凭什么他就能捞到军功,凭什么他能发财,凭什么他都立功了,也发财了,还那么张狂!
不仅他张狂!他全家都张狂!这邺城阀阅世家云集,许家人看得起谁了!
踩过逢家的园子,抢过沮家的道,骂过辛家的子侄,还给田家上门拜访的儿郎当成破落户赶了出去!
哦对了!他们还打过审正南!
这些鸡零狗碎的事足以勾勒出许家的嚣张,但自然不是全冀州世家同仇敌忾想给他拽下来的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就一个:他要是不下去,别人怎么上去啊?
上一次被扯下来的是沮授,大家那时很客气,是因为沮授是个肃正内敛的客气人,但许攸可不是个客气人,他们自然也不准备客气了!
这个朴素的动力支撑着一家又一家的士人匆匆忙忙地沐浴更衣,将发冠整了又整,衣襟理了又理,一丝不苟地出门上车,然后来到城门口。
无数人就这么不约而同地守在城门处,翘首以盼,等待着审配的归来。
他们的响动甚至惊动了留在府中,处理一些公务的沮授。
这位瘦削的文士皱起眉头,有些不解,“城中何事这样匆忙?”
“大监军不知,审正南要回来了,城中那些豪族都赶去告状呢。”
沮授的眉毛展开,又一次皱紧,“告谁的状?”
“自然是许子远家人的,这数月来行止狂谬,都看在众人眼中哪!”侍从愤愤道,“连大监军的车马,他们也敢抢道,岂不是无法无天之辈!”
“这有什么,”沮授听完又低下头,准备继续处理庶务,“许子远为明公出征,他的家人自当受些厚待,这般琐事待此战已毕,再论不迟。”
“话虽这么说,但听说这是主公的意思……”
“主公想不到的,审正南岂能想不到呢?”
他只写了几笔,外面又传来十分嘈杂的跑步声,呼喝声,以及民众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声。
沮授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一片惊骇!
无数人将许攸那座大宅围住了,里层外层,水泄不通。
最里层的自然是士兵,但论围在门口的人群而言,士兵最多只算十分之一。
全邺城的人都跑过来了!
士兵在里面,士人在中间,士人有骑马的,有坐车的,有搬了马扎的,往士兵身后一站,那些小兵就很没有底气地将间隔放宽些,好让贵人们看个清楚。
士人后面自然是一排给他们牵马赶车般马扎的仆役,还有人捧着水壶,有人抱着氅衣,有人怀里揣着些丹药,站得整整齐齐。
他们个子又高,身材壮,这样密密麻麻地站了两排,这就对后面的人很不友好了。
老百姓在最外围,有人垫脚,有人搬来石头往上踩,有人干脆把自己的箩筐翻过来,可惜一脚就踩翻了,好在摔也只摔别人身上。
同理还有爬到树上掉下来的,爬到别人家房顶被拿长杆给打下来的,最后亘古不变的还是老父亲弯腰,不孝子爬上去,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再伸长了自己脖子去看,一边看,一边转播。
“门开了门开了!”
“然后呢!”
“有人跑出来了!”
稚童这样嚷嚷的时候,从那一层又一层的芯子里传来底气很不足的哀求声。
有人发出了大声的嘲笑。
“你这猪狗,昨日在西市上将人家卖胡饼的女儿拽了发髻就走时,何等神气!”
“主君尚不在身边,你们这些苍头便敢这样放肆!”
那边又传来什么辩解与哀求声,但立刻被后排的百姓给压过去了。
“呸!”有人高声骂道,“你砸了我的铺子!你可还记得我吗!”
“砰——!”
“哇!!”
“怎么样了!”父亲垫了垫头顶的熊孩子,“那里面怎么样了!”
“那人被一个穿甲的贵人一鞭子抽在脸上,两个士兵立刻将他架走了!”小娃子又看了一会儿,人群也忽然跟着动了动,“哎呀!有许多兵卒冲进去啦!”
人群似乎很想往里挤,但被那群健仆拦着,急得只能跺脚。
“儿啊!儿啊!”有妇人的声音在外面哭叫起来,“贵人!贵人!千万将我儿救出来啊!”
过了一会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妇人的啼哭声从里面传出来了。
“有个女人想跑,”小娃子抻脖子嚷道,“被几个男人拽住了,打倒在地上!然后那几个仆人又被士兵给抓走了!哇!她跑到门口了!”
“七娘!七娘!”
“阿母!阿耶!”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需得验明身份!”有人很威严地高声喊道,“若是无辜受难的良家子,少顷即可放归家中!”
那朱红的大门里面又嘈杂起来。
“有个小老头儿带着兵!在和里面的人嚷嚷!”娃子说道,“我看不清!”
“瞎说什么呢!那是审公!”他爹驳斥完赶紧又加了一句,“再探再报!”
“审配!我父为明公征战沙场,你竟敢纵兵抄略,你——你不怕将士寒心!”
“尔等狂悖之行,尽人皆知!我今日奉主公之命前来,若放过尔等,才令河北士庶寒心!”
“那群穿着亮闪闪衣服的人也被拖出来啦!”小娃子嚷道,“有男的!有女的!那个!那个小娘子真是美貌啊!阿耶!哇!阿耶!”
阿耶拎着他一条腿,给他从肩膀上卸下来了,不忘记照屁股上来一巴掌,“你才几岁!就学得这样轻浮了!”
小娃子扯开嗓子大哭,但哭声也盖不过许攸家往外拖的一个个男女老幼,每一个都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每一个都瘫在那里需要别人拖着才能走,区别在于女的只哭,偶尔说几句求饶的话,男的一边哭,一边还会骂,什么话都有,包括但不限于等他阿耶/伯父/从父/大父归来时,给这些奸佞小人都杀个尽绝!
有士人从马上跳下来了!从车里跳下来了!从马扎上跳起来了!
人群传出一片惊呼,其中还有吹口哨的,欢呼的,叫好的,起哄的。
“贵人!贵人!”有士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审公只让我们好好将罪人收监,不能打啊!”
“不行!必须得打!”百姓们在后面使劲嚷嚷,“打死算完!”
“没错!打死算完!”
“要是不能都打死!”还有人嚷嚷,“随便抓几个许家人出来打死也行!”
“没有冤枉的!”
“对!”排山倒海的声音回荡在邺城的大街上,“没有冤枉的!”
一整条大街都塞满了等着看处刑的百姓。
当沮授匆忙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许攸用了那样的伎俩将他从大监军的位置上赶下来时,沮授不曾有过这样的恐惧与绝望,但此刻他忽然觉得浑身都凉了。
他伸出手去,用力地抓住了身边人的肩膀,好支撑自己不要倒下,“派人,派人去——”
“大监军?”
“派人去同审正南……”沮授的话说不下去了。
许攸就在前线统兵打仗!你怎么能在后面这样大张旗鼓的抓他家的人啊!还有你!你!你们!你们这些人都在明公处任职,难道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吗?!
当然,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
沮授明白,审配也明白,里面那些暴打许家人的士人也明白,但人这种生物,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很理性。
所以沮授只剩下一条路,就是想办法封锁这个消息。
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打死了一个!”
有人高声道。
“把那个也打死吧!那个!许家的十二郎!就他爱在城中纵马狂奔!踩伤十几个人了!”
离邺城几百里外的范城,荀谌刚刚写完了一封信。
他翻来覆去地看,看措辞,看笔迹,看丝帛上有没有沾染墨点,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看,看得他满意极了。
“阿兄,阿兄,”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弟虽不能为兄手刃仇人,但不须多久,必送他往你处,向你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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