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风波一瞬间席卷了无数高门大户, 却独独没有影响到袁府后面的一处别院。读字阁 m.duzige.com
那座宅邸虽然很不起眼,但按照礼制来讲,也是一处行宫了, 有许多婢女忙碌着将架子上的,柜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地带走收拾装箱, 她们穿梭往来, 忙碌非常, 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按说皇后被接去下邳是一件大事,仪仗队都准备得这样气派,皇后与两位皇子所用器物理应是工匠现打出来的, 崭新精致,但皇后阻止了他们。
“若似当初离开长安时那般,有奸人逼迫, 宗庙倾颓, 就算朝廷用度奢靡又有何用?而今江山既复,便是用这些寻常人家的旧物,也不损天子威仪。”
这段话传出来后,立刻获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 认为伏后真的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后,甚至连杨修都认为,以伏后的品行地位,只要她不钻牛角尖, 不理闲事, 原本就可以过得安闲尊荣。
伏后也的确是如此行事的。
有邺城的贵妇看她受到刘备这般尊崇, 立刻也动了心,恭恭敬敬坐着马车排着队过来,想觐见皇后, 当做以后的谈资还是次要的,大家也想得清楚,天子就算内禅,一个诸侯王的位置还是有的,要是自己家能入了皇后青眼,结个姻亲,将来自家贵女说不准就是个王妃!
天上掉下来的王妃!只要夫家不跟淮南王似的世代琢磨谋反,按照世祖风格来看,那就是富贵万年青!
但即将离邺的皇后谁也不见。
她裹着一件半旧的皮毛大氅,站在残雪的枝头下看两个小皇子追逐打闹已经很久,有婢女恭敬地端过热蜜水来,等了许久,皇后才轻轻点头。
温润如玉的竹杯里升起氤氲白雾,婢女偷偷隔着白雾擦了一下眼睛,又不敢动作得太明显,连忙将手垂下了。
伏后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一刹那便察觉了,“何事?”
婢女连忙跪在雪地里,“是袁家”
这位相貌并不美艳的妇人已经在雪地里站了许久,整个人透着雪一样的冷。
“皇子在雪中嬉戏许久,”她说,“你们竟就这样站着。”
仆妇赶紧上前去劝两个疯玩的小皇子进屋更衣,以免着凉。
小皇子看着是很不情愿的,但并未抗议或是发牢骚,更没有撒泼打滚,很乖巧地就跟着走了。
一阵轻微的响动之后,俯倒在雪里的婢女小心翼翼在伏后面前抬起头。
这模样很不得体,毕竟她额头上满是残雪融化后的污渍,但她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可以含着眼泪将内心忍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殿下!求殿下救救甄夫人!”
刘氏和甄氏被关起来了,但也没关到很远的地方,要不怎么说许攸家大业大,自家有染布晒布的院子,现在把这俩犯罪嫌疑人往里一塞,正好就算作“囚于暴室”。
至于陆悬鱼是暂时从这座宅子里搬出去了,这是大家统一的意见。
司马懿觉得她是不是真被魇镇了不重要,姿态得做足!要虚弱,要头疼,要委委屈屈,更要借此机会观察八方动向,不仅知己知彼,而且主动权在我手中,看哪个狗大户心虚,不咬死他撕下一块肉也是极好的!比如迁到邺城来的陈留高氏啊,再比如说土生土长的真定郭氏啊,再比如说那个甄家!那个甄家也是家大业大!反正你多砍几个总没错的!他们现在理屈,只能认倒霉的!
太史慈想得就比较离奇,他是见识过她那本“天书”的,私下里偷偷来找她,问她有没有术法护身啊?还有她这种修仙者被魇镇了之后是比寻常人更扛得住还是更虚弱呢?不管怎么说还是搬出来吧?哦对了,这事儿对她的修炼到底有没有影响?还能不能打个雷出来?
她左右看看,狗狗祟祟,“要不我打个雷给你看看?”
这位东莱出来的将军立刻就崩溃脸撤退了,于是免去了她在冬日万里晴空下凭空打雷之后一些需要描补湖绿的工作。
再然后是诸葛亮,小先生很认真地跑过来和她聊了聊,大致内容是巫蛊从来就是无稽之谈,这东西不会有任何力量,创造历史的是人不是神仙,不要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尤其是那个蜀中的张师君,他说的关于汉中百姓有用的部分你听听就行,没用的比如说怎么白日飞升,而且闺女们一个接一个飞升的部分就扔了吧。
哦对了讲了这么多之后,小先生又表示,虽说巫蛊是无稽之谈,但继续住在被人诅咒的地方还是会影响心情的,影响心情就会影响工作,这就和巫蛊有关了,所以还是搬了吧,需要搬到他住的官舍隔壁不?
她十动然拒后,杨修来了。
“在下这里有个灵符。”杨修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丝帛袋子。
她狐疑地拆开,拿出那张竹片片翻来覆去看。
看不懂。
“在下也看不懂。”杨修坦然说。
她看看杨修,“德祖先生如何这般殷勤?”
这个话说得有点歧义,杨修脸色一惊,她赶紧描补了一下,“先生有事求我吗?”
虽然还是很不得体,但杨修的脸色瞬间就平和下来了,“是也是也!”
关于杨修跑来求她什么事,他先没有说,而是讲了一个邺城人尽皆知的事——刘氏杀妾。
陆悬鱼原本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她虽然和袁氏女眷们住在一起,但那些贵女吃饱了撑的才会给她讲这种八卦;邺城的世家虽然知道,但谁也没和她好到这种讲闲话的程度;她身边的人里,张辽太史慈这种是压根不关心八卦的,司马懿虽然关心,而且必定知道,但他不是个碎嘴子,每次跑来找她说话必定有缘由目的,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杨修讲了这个闲话之后,陆悬鱼就震惊了很久,然后才反应过来。
“你要我杀刘氏?你见义勇为?还是和她有仇?”她疑惑地问。
杨修将两只手笼在袖子里,“非也,非也。”
杨修虽然也出身四世三公,阀阅高门,但对刘氏是没什么同情心的,也没什么爱好跑来讲闲话。他在这件事上是完全中立的,甚至没有司马懿那种迫切想杀一批人的需求——他爹在天子这边位高权重,在刘备那边好感度也刷得很高,杨修本人也完美成为了两边的桥梁,深受刘备器重。眼见着弘农杨氏还能在三兴的大汉里继续伟大,那他有什么必要掺和浑水呢?
但,蹚浑水的不是杨修,而是皇后。
杨修被皇后喊过去下达了这个命令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除了车队这点庶务之外,剩下的时间表是排得满满的呀!比如说他亲眼见到了那个写檄文的陈琳!陆廉早把这事儿忘到脑后了,可杨修没忘!他还带了不少孔融的阴阳怪气的文章,跟陈琳以文会友,每天谈天说地聊得不亦乐乎。他还得跑一跑刘备那边,打听点杨彪要的消息。
他还得抽空写信指导陈肃学问,偷偷拆陈群的台!他忙得不得了!
但皇后坐在上首处,很肯定地给他下达了这个命令:
把甄氏捞出来,皇后冷淡地表示,至于其他,谁爱死谁死。
陆悬鱼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是甄氏?”她问,“甄氏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她曾悖逆婆母之命,悄悄送炭火给皇后,”杨修说,“贵人因此感念此妇恩德。”
陆悬鱼望望杨修。
“你还有些话没说。”她说。
这个时代的妇人似乎无论出身如何,品行如何,都很难过得好。
贫苦百姓家的妇人自然是苦的,她们始终挣扎在泥里,世家女虽稍好些,但生死嫁娶,半点不由自己,她们可能嫁一个卑鄙粗鲁的丈夫,可能有一个苛刻恶毒的婆母,还可能在乱世时突然被剥夺了“人”的属性,变成一件价值不等的财物。
甄氏便是如此。
她无罪,不仅无罪,论年龄她还只是个少女,论品行她宽仁善良。但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一定要死的,她不死,这事怎么了局呢?
她既然嫁进袁家,她就该将袁家事背负起来,背负到死啊!
“皇后听说将军之妹建立了健妇营。”杨修说。
“是,”她说,“不过现在战事将终,健妇营逐渐变成一个培养女吏的地方了,她们干得还不错。”
杨修微笑了一下,“皇后亦知此事。”
这个青年文士没有继续讲下去,但从他的眼睛里,陆悬鱼突然看见了那个身份比袁氏女更尊贵的妇人的痛苦。
她既已嫁了人,这个世道便要求她一定得为夫家殚精竭虑,她认了这个道理,甄氏也认了这个道理,并且闭口不言,沉默地做好为这个道理而死的准备。
在这之后,或许有人会怜悯她,替她写一笔冤屈,但更多的人会赞颂她,夸她至纯至孝,自愿出首,陪婆母去死,是一等一值得被裱出来的榜样!
可是怎么会有人自愿去死呢?!
这世上能够不遵循这个道理的妇人很少,但陆廉身边的女吏们算是其中之一。
皇后自然也可以向平原公开口,以她的身份,刘备也会感到为难。
但她还是要问陆廉一句:你能不能,能不能像拯救那些女吏,像拯救你自己一样,将那个在幽暗的陋室里等待赴死的无辜者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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