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和元年,九月初七,柱国大将军叶域战死沙场,长子叶瑾袭雁国公爵,夫人秋景浓进位雁国夫人,次子叶轩封征东将军,出征东陲。
与叶轩同去的,还有辅国将军——太傅府的二公子谢修之。
雁国公府算是长宁城顶尖的几个世袭爵府了,此番叶域战死长子袭爵,也在平民百姓间掀起不小的波澜。
有人惋惜新皇登基后连损两员大将,自然也有人疑虑,这是慕子宸清肃军权的小动作,联想起慕子宸登基时长宁城的血雨腥风,难免叫人感慨,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雁国公府倒是还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新晋的雁国公夫人失踪了。
不过这件事,长宁城普通的布衣百姓倒是无缘得知了,甚至就连雁国公府里,也未见掀起什么浪花来。
叶夫人一早就猜到,秋景浓是去寻叶瑾了。
想起自己年轻时也做过这样千里寻夫的疯狂举动,叶夫人反而有些欣慰,秋景浓这样待叶瑾,她也算放下心来,自家儿子的一腔深情算是没有错付。
又或许秋景浓在他身边,她的瑾儿才能更沉得住气……叶家,已经无力承担更多的损失了……
年轻的帝王抬手蘸一笔朱砂,眉头紧锁,微微低着头,仔细地批阅着奏折。
眼前的灯光一暗。
慕子宸抬起头来,跳动的灯影在雕花的窗上映出一个纤弱的影子来,有点熟悉,又有点叫人难以置信。
这是……
不,怎么可能……慕子宸摇摇头,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困乏的桃花眼,大概是批得有些久了,产生了幻觉……
还没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确认,轩窗已经被推开了。
日思夜想的女子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从窗子翻了进来。
慕子宸下意识地站起身来,险些打翻案上的朱砂,一双桃花眼定定地望着女子,忽而笑起来,语气一如既往地熟稔,“我从不知道,你的轻功这样好。”
这里是皇宫大内,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看,她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秋景浓无奈地摊开手,事实上她丝毫不会武功,全凭着青流的帮忙,还有——“在宫门口碰见了玉萝锦,她带我进来的。”
那女子还是老样子,神情举止对她轻视极了,却并不耽误朝她伸出援手。
事情过去这么久,秋景浓反倒对从前玉萝锦做下的事不太在意了。爱能叫一个人发狂,那时她不懂,现在才明白。
慕子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没想到你临走前还会来见我。”
秋景浓挑挑眉毛,有些诧异,道,“你知道我要走?你……”
话说到一半又停下,他派人监视?不,他只是为了知道她还安全……秋景浓再问不出口,她明白慕子宸是个固执的人,也明白自己不该一次次地出现他面前。
“来和我告别?慕子宸却没有理会她的欲言又止,又或者手她早就伤他太深,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
秋景浓点点头,“此去经年,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你要多保重。”
此去经年……
慕子宸深深地看着她,他身为天子,整日被拘在皇宫里,她在不在长宁又有什么分别?
“我会的。”
“宁王那边……你还是要多加小心,我姐姐秋景裳待我不错,她手下的锦字可用,来之前已经传信给她,若是宁王有什么异动,她派锦字来传信,你不要拦下了她不当回事……”
秋景浓一口气说到这,突然停下来,蹙着眉看慕子宸有些怔怔的神情,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究竟有没有在听?”
慕子宸点点头,依旧不肯将目光移开,他说不清为什么,秋景浓只是去北境寻叶瑾,又不是不再回来,可他总有种预感,仿佛就要再也看她不见,如今只是见一面,少一面罢了。
秋景浓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尴尬地咳了一声,才接下去说道,“我离了长宁,雁国公府……就要拜托你照看了。”
叶轩也将带军出征,并不会在雁国公府作出什么幺蛾子来,秋景浓才敢放心离开。
话说回来,叶轩倒是三番五次地暗示她去找叶瑾,从秋景浓的角度来看,或许这兄弟二人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敌人,只是有些心结误会没有解开,两个人在闹别扭吧。
慕子宸露出一个自嘲的笑,道,“雁国公府铜墙铁壁,岂用我劳心?”
别说是人身攻击,就连前些日子谢竟之的活动,都有何煦为首的文官武将连翻上奏折替他摆平。
雁国公府在长宁的势力,说他不忌惮,那是谎话。
如今他没做出些什么削权的举动,无非是看着秋景浓罢了。
秋景浓虽然不知道雁国公府究竟怎样的地位稳固,却也不担心,只是叶瑛那孩子……
“那我便走了。”秋景浓并不想在深宫里滞留太久,确切地说,叶夫人那日给她的告诫是真的起了作用,她也许真的不该再进宫。
这两个男人,明明可以成为并肩的伙伴和挚友,就像先太子慕子宴和叶瑾,却因为她而剑拔弩张……
慕子宸张嘴想说什么,龙袍下的手却渐渐握紧,最终沉默着点了点头,目送她并不怎么灵活地翻窗而出。
或许秋景浓的离开对他来说是件好事,是给他一个放过她也放过自己的机会,也许她回来时,他已经能够忍受一个其他的女人安睡在他身边,就像他从未爱上一个人。
这样想着,慕子宸将目光投向窗外墨蓝的天空中那弯清冷凄婉的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时候慕子宸还不知道,世间万物皆有变数,唯有死亡,确凿无疑。
秋景浓刚翻出窗,就被一只手稳稳抓住,不至于摔倒。
玉萝锦面无表情地松开手,递给她一顶罩着黑纱的帽子。
是了,方才穿过一道道宫墙,玉萝锦就是给她戴着这顶帽子掩人耳目,毕竟皇宫里耳目众多,而她身份尴尬。
“你听到了?”秋景浓并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只是觉得玉萝锦接住她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些。
“听见又怎样?”玉萝锦还是那副鄙视她的模样,口气冷漠,只一味地朝前走,并不打算和秋景浓搭话。
秋景浓见她如此,也不再吭声,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出了二道宫门,身后便闪出一个矫健的人影,跟在她身后了。
是等在此处的青流。
按理说,玉萝锦将她送至青流手里便可回去了,秋景浓以为,她决计是不愿同自己多待片刻的,没想到玉萝锦脚步压根没停,一直将她送到宫外,眼见她登上青沙准备好的马车。
直到秋景浓踏上马车踏板,掀开帘子,才突然听到那女子在身后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秋景浓不知所以地回头去看。
玉萝锦站在宫门口,依旧是一袭黑色的衣裙勾勒出曼妙性/感的曲线,头上带着挂有黑纱的帽子,夜风吹起面纱,也吹起玉萝锦飘扬的黑发。
这个女子此时看起来并不像从前那样冷漠,甚至眼神里还蕴藏着一丝温情,见秋景浓回头看她,重复道,“谢谢你放过他。”
也放过我。
秋景浓微微怔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她说的话,继而露出一个笑容来,点点头钻进了马车里。
后来秋景浓想,或许那时候她和玉萝锦的恩怨就已经一笔勾销了。
那时候她还想不到,这将是这个倔强的女子留给她最后的印象。
从这个月夜开始,她再也没有见过玉萝锦。
青沙一直等在马车里,过了这么久,已经打了几个盹,听见响声才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弯腰钻进车来,定睛一看正是秋景浓,立刻清醒过来,道,“小姐决定启程了?”
秋景浓点点头,待青流也上了马车,才吩咐车夫掉头离开。
“小姐打算怎么走?”青沙从未出过长宁,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此时一双清秀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自然是直接朝北,去北境了。”青流快言快语地抢先答道,果不其然获得了青沙一个白眼。
秋景浓盯着马车帘子的穗子看了好一会儿,沉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不,我们先朝南走。”
“啊?”青流和青沙面面相觑,不知道小姐干嘛要南辕北辙。
还是青沙先反应过来,瞪大眼睛说道,“莫非小姐要去……”
青流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小姐是想要先去拜访陆二小姐。”
自打大司马府出事,陈留公府被削了爵,秋景浓确实已经好久没见过陆葭伊了。
当日的三个好姐妹如今只剩下两人,想必秋景浓有许多话想要对陆葭伊说。
“嗯。”秋景浓点点头,目光有些失焦,声音压得有些低,却也没说清楚究竟是去华州干什么,只是无意义地重复着说道,“去华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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