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基于一个什么样的原因,敢让方知其这么一个小小的司正,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公然硬怼朱文奎这位大明的皇长子。
难道他不知道,在眼下形成的一种共识奎,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储君了吗?
方知其就不怕被秋后算账?
他当然怕。
方知其一样是人,是人都会有怕。
但方知其还是选择在这一刻站了出来。
怕并不意味着他就要退缩和让步,就好像几千年历史大潮中,无数的诤臣那样。
明知道忠言逆耳,明知道君主一句话可以要走他们的命,但那些诤臣依旧前仆后继。
这就是一种精神。
方知其虽然怕将来被朱文奎找麻烦,但他更怕自己几十年大理寺坚守的人生准则被自己给毁掉。
正如方知其说的那般,朱文奎他还只是皇子,还没做明联的皇帝呢。
大明律、明联基本法,只授予了皇帝一个人,拥有绝对的裁断权和对律法的制定、修改、豁免权。
只要朱文奎一天不坐上那个位置,他跟整个大明芸芸众生一样,只是一名普通的大明人民。
朱文奎的胸口几度起伏,最终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只是北京知府,甚至无权直接免除方知其这位通判司司正,除了大理寺和内阁。
也就是说,如果自己继续跟方知其对峙下去,闹到最后,还是自己这位所谓的大皇子殿下丢面。
内阁不会支持他,大理寺也不会支持他。
至于自己的父皇?
这个想法在朱文奎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就消失掉。
朱文奎更恐惧让自己的父皇知道。
“那就按流程来吧。”
朱文奎心烦意乱的挥手,末了站起身便要离开,而后似乎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那位李理事长是何许人?”
眼见得朱文奎不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所有人心底都松了一口气,包括方知其。
“哦,他是河北工商联的理事长,前两年就把买卖迁到北京来做了。”
陈昭马上跟了一句,做了简单的介绍。
“人来了吗?”
一旁的蒋和便应道:“来了,也在一楼呢,刚做完问话,还没走。”
听到那位李理事长没走,朱文奎便又一屁股坐定,挥手:“你们都出去吧,将那李理事长请上来,我跟他聊聊。”
不知道为什么,朱文奎反而觉得跟自己眼前这一众官僚比起来,那位李理事长活得更通透。
一群人也知道今天朱文奎的心情已是恶到了极点,自不敢多待添堵?赶忙告辞离开?整间大会议室内,便只剩下朱文奎一个人。
也没让朱文奎多等?不多时门便被敲响。
“请进吧。”
门开?李姓男人的脸进入了朱文奎的视线。
“小民李翼见过殿下金安。”
不卑不亢的问礼,并不因得知了朱文奎的身份而有卑微?这份姿态让朱文奎很满意。
他最怕的就是再见到李翼的时候,后者失去了在驯兽馆时指点人生的前辈姿态。
“请坐吧?李理事长。”
朱文奎起身?跟走近身前的李翼握了下手,热络的招呼后者落座,还亲手为李翼添了杯茶,后者致谢口称不敢。
“请你来?不为别的。”
放下茶壶?朱文奎开门见山的说了来意:“只因在驯兽馆,听君一席话,颇有胜读十年书的感觉,我终是年幼,很多的事没你看的通透?所以想向你请教一番。”
“殿下不耻下问,实是胸襟开阔?气度远超常人。”
面对朱文奎的客套,李翼谦逊了两句:“鄙人微末之才?真当不上殿下的夸赞,无非就是早年多跑了些年江湖?见多了几分人心罢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李兄这才是真的大才啊。”
朱文奎感慨了一句:“就说在那驯兽馆内,正因为李兄的一句话,我才发现,原来我自己竟是如此幼稚。”
自幼礼佛的朱文奎,最是容易动仁义之心,也是因此,再见到那些被磨灭本身习性的猛兽时,才会联想己身,感同身受。
认真想想,自己打一落生就享尽了人间富贵荣华,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就算是自己那位至高无上的父皇。
大明的皇帝朱允炆,他又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潇洒了吗?
每个人因为其各自不同的社会角色,都有不同的牺牲和舍弃,这叫责任。
自己身为大明的皇长子,除了一味不停的抱怨,企图索取更多的自由,又何曾付出过什么?
“不说这事了。”
心头感慨了一番之后,朱文奎主动揭过了之前的事,而是问及眼下刚刚发生的驯兽馆斗殴一案,并且问道。
“驯兽馆寻衅生事,一出戏闹了那么大的乱子,我想要对其进行处罚,但很可惜眼下这事正处在律法的空白区,无法进行合法的处置,对此,你有什么看法吗?”
问政于民,朱文奎还真想看看,这李翼对这种事,有没有什么独辟蹊径的看法,或者能为他提供一些高屋建瓴的意见。
有些事问老百姓和问官员是不一样的。
像之前的方知其,因为方知其本身是通判司的官员,所以方知其的回答要符合他的身份和立场,也就是合乎章程的公式化回答。
李翼沉吟了一阵后说道:“若是我个人的意见,我也想要处置驯兽馆。”
朱文奎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
可很快,李翼的话锋又一转。
“可是我更知道,处罚了他们,对我们这些百姓来说更是一件坏事。”
“这是为何?”
“因为如果处罚了他们,这不是理想化,反而是反理想化,是修正主义。”
李翼轻轻一笑:“我之前看过一篇许阁老的文章,里面讲了一段关于如何解决社会吁求和部分制度无法协调导致产生的矛盾。
在这里面就提及过所谓的理想化和非理想化的转变。
我们这些做老百姓的,一边向往着理想化的生活形态,其实也在一边破坏着理想化生活形态的诞生与成长。
因为我们这些老百姓包括官员本身都是不可能做到理想状态的。
那么,就需要一个成熟的制度和处理矛盾的规范体系存在,我们每个人都自愿的接受这个体系并遵守体系内的规范,才能无限缔造一个趋近理想化的生活环境。
而不是一边脑子里向往着,一边又站在体系外,不停的抨击并大唱衰歌,说理想化永远不可能实现,或者对拥有这种伟大思想的人进行嘲讽。
我作为一个普通的百姓,当然无比希望法治公平,不有句话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就是老百姓的吁求,而如今,我作为一个百姓却又反而希望您和衙门不按法治走,去处罚明明没有违法的驯兽馆。
您看,这就是老百姓的思想。
老百姓一样是自私的,我们只希望得到我们希望得到的,看到我们希望看到的。一边希望得到法治一边又在破坏甚至于抗拒法治。
这就是自身在理想与非理想化中因为人性的因素而不停发生立场的转变。
您今日处理了这驯兽馆,我们拍手称道,不停叫好。
但明天,更多的没有参与打架的百姓就会因为驯兽馆的关门倒闭,没有马戏可看而在背后骂您擅权枉法。
矛盾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任何人都无法同时处理好矛盾的双方,所以,必须要拥有一个规范的体系存在,而法治只是这个体系的其中一部分。
任何不愿意进入这个体系内的人,其内心都是极端自私的,他们只是喜欢对每一件事都评头论足,其目的性不过是这天地之间的一切都按照他们的想法来。
或者再说的直白大胆点,就是想做超过伦理体系、法律体系、政治体系、国家-社会体系之外的至高无上的那一位。
没有那个命,还老做这种白日梦。”
说道最后,朱文奎和李翼都笑了起来。
“请受我一拜。”
朱文奎站起身,深揖一礼。
此刻的他,是真心感谢李翼的一番回答。
刚才在方知其那里受得气,顿时烟消云散。
不是方知其不给他面子,而是方知其拉了他这位大皇子一把!
国家是一个含括各个方面和领域的体系,法律只是这个体系中的一部分,不是全部更没有资格代表全部。
一个体系,政治做根,其他得各个领域是分支。
这是朱允炆亲手搭建出来的一个已经或者说正在成熟的,拥有合理规范和解决社会矛盾的体系,是绝不可能允许任何人破坏这个体系。
如果不是方知其拉这一把,他朱文奎就很可能被这个体系独立出去!
天圆地方,都要讲一个规矩!
如果朱文奎硬要处罚驯兽馆,可以先请示朱允炆,主要朱允炆同意,那便可以越过法律的空白直接进行处罚。
这就合乎了规矩。
但朱文奎同样知道,他的父皇是不会同意的。
因为朱允炆绝不会带头破坏这个正在茁壮成长,日趋成熟的国家社会治理体系。
一个远远比两宋王朝更先进也绝对经得起历史践证的体系。
无论哪一个人唱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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