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曰:朕年弱未冠,以眇眇之身获保宗庙,战战栗栗,夙兴夜寐,唯恐朕之所失,以损太祖高皇帝遗德;”
“幸先祖庇佑,苍天与福,又朕母太后临朝,朝公勋戚效命,方得今吾汉家之定、宗庙之安。”
“三月甲子,朕得太后尊先太祖高皇帝遗诏,完冠礼而成人,乃令:大赦天下,赐天下为人父、母者各爵一级,布二匹,酒、肉一斤;令罢法令妨吏、民者,与民便宜······”
“——朕尝闻:士者,读先贤之著而明治国之义,以己之所能而佐治天下,为君臂膀也;”
“然自秦王政二十八年,奸相李斯屡进谗言于君,而蛊王政有诏:敢有挟书者族,是谓:挟书律。”
“后又秦王政再诏布天下:天下之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是谓:焚书令。”
“自秦王政挟书之律、焚书之令,天下有识之士无不痛心疾首,空有报国之心,而不得报国之能;”
“朕闻贤者有言:读书万卷,其义自见;朕甚取之。”
“乃令:尽罢秦王政所布挟书之律,许民藏、读先贤诸子典故;愿献书者,凡献先贤之著,皆卷赐千金;”
“另除诽谤之禁,凡无官职、爵公乘下、户非商籍之民,皆可畅论国政之利弊,郡县地方不得阻;”
“令地方郡县再举力田、孝廉、贤良方正,又长老而德高者,以正民风、肃朝纲。”
“——朕年十七而冠,虽遵太祖高皇帝遗诏,然于礼不符;又民男十七而始傅,亦于礼不合,更徒增民劳苦;”
“乃令:加民男始傅之岁者三,易曰:民男二十而傅。”
“——朕年弱未冠而临朝,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太祖高皇帝遗德;”
“又朕闻战国之时,邹忌讽齐王纳谏,乃言: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齐王闻言而喜,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
“朕年弱而冠,虽不敢自比先故贤君、圣王,亦愿循此明君之举。”
“乃令:凡受杖之县乡三老,皆予直奏君前之权,地方郡县不得阻;”
“凡三老之谏奏,皆六百里加急而发;敢有遗、损,又或私观谏奏者,主谋族,从谋死,知而不举者,黥为城旦舂。”
“汉十四年,夏五月甲子········”
随着文士低沉厚重的嗓音落下,围聚于露布周遭的长安百姓,顿时就有些杂乱了起来。
“少君,少君,陛下之诏,所言究竟何意啊?”
“少君········”
见人群混乱起来,那青年文士先是一慌,待听到那一声声‘少君’的称呼,文士却又腼腆一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人群才终于是稍稍安静了下来,而那青年文士,也终还是迷失在了一声声‘少君’‘少君’的称呼当中。
“承蒙诸位抬爱,小子,便斗胆试言。”
面带忐忑的对围观众人环一拱手,青年男士便直起身,侧过红扑扑的面颊,望向身后的政文露布。
“陛下此诏所言,其一者:乃大赦天下,赐民为人父、母者爵一级,又酒、肉、布各许。”
“其二:废秦挟书之律、焚书之令,许民藏书。”
红光满面的道出此语,青年文士却奇怪的发现:对于这两点,围观众人,却似乎并不怎么在乎。
实际上,众人并非是不在乎,或者说,并不完全是不在乎。
——前面那句‘大赦天下,赐民爵布、酒肉’,众人本身就听得懂!
至于后面那句废黜挟书律,众人虽一开始没听懂,但即便是在听懂之后,也并没有人在意。
说白了,‘书’这个东西,跟此刻围聚在露布周围的人,根本就扯不上什么关系。
——自古以来,凡是能在家里藏‘书’的,哪个不是名门望族?
若非如此,天子刘盈恐怕也不会在这份诏书上,许下‘献书一卷,赐金千金’的诺言了。
所以,众人想问的,其实是后面那一大段好似和大家伙有关系,却又稍有些晦涩难懂的部分。
似是看出了众人目光中的期待和催促,那青年男士稍呆愣片刻,便有赶忙继续道:“其三者:民男始傅之岁,改十七为二十。”
“往后,诸位家中子侄,便可年二十而始傅;不足二十,便不必服兵、劳之役,亦不必缴口赋。”
听到这里,众人面上这才齐齐涌上一抹欣喜的笑容。
——对嘛!!!
这,才是跟俺们老百姓息息相关的东西。
将男性的‘始傅’年龄,从十七岁推迟到二十岁,对寻常百姓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要是对封建时代的农民稍有所了解的人,就不难知道:对于封建时代的农民而言,‘生儿子’,并不单单是出于传宗接代的考虑,更主要的,还是劳动力的因素。
生出一个儿子,只需要照顾到儿子熬过脆弱的婴幼儿期,等到了六、七岁,那就可以下田打下手;过了十岁,那就是半个壮劳力!
而‘始傅’,则有点像青年劳动力的‘体验券结束指令’。
——从能下田干活的六、七岁,到始傅的十七岁,男性对于农民家庭而言,都几乎可以算作是免费劳动力;
但在十七岁之后,这个劳动力,就不完全是‘免费’的,或者说,就不完全是属于这个家庭得了。
在始傅之后,青壮劳力最直观的‘成本’上涨,便是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钱的‘口赋’;
除此之外,还有理论上每三年一次,每次至少四十五天的‘劳役’期。
而这四十五天以上的劳役,不单意味着这个青壮劳力完全脱产,同时还要由家庭承担起口粮。
说白了,就是即要给官府干活,还要让家里拿粮食养着。
再有,便是从‘始傅’的十七岁开始,这个青壮,就要随时准备被军队调走,或作为民夫,或作为预备役,又或者,直接被作为战斗人员。
明白这些内因外由之后,再回过头,看始傅年龄往后推迟三年的变化,就能知道这对于百姓,对于农户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每一个生了儿子的农户,都可以‘多用’儿子三年,而不需要承担口赋、劳役的成本,以及被征调为卒的风险。
而在这个时代,十七岁到二十岁,几乎算是一个成年男性的整个生理巅峰期;十七岁之前,身体还没发育完全,二十岁之后,身体也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所以,将始傅年纪从十七岁推迟到二十岁,虽然只推迟了三年,但对于百姓而言,这就等同于官府把家中劳动力最黄金的三年时间,重新还给了自己。
对于脆弱的小农家庭而言,这三年时间,更是几乎不亚于一道撑起家庭命运的保护锁。
“陛下年岁虽小,但对俺们农户,可真是实打实的疼惜啊·······”
“是极是极!”
“想当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俺还跟着陛下去修过郑国渠呢!”
“当年俺一看,就知道陛下肯定得对俺们农户好········”
众人你一言无一语,不眨眼的功夫,露布周围,便逐渐成为了‘论如何拍陛下马屁’的欢乐场。
看着眼前这个景象,那青年文士也是面带激动地点点头,却也没忘侧过身,继续为大家伙解读这封诏书来。
“其四:除诽谤令,便是从今往后,官府不得再因言而治罪;诸位若是对国朝大政有所见解,大可随意谈论,不必再忧心官府治罪。”
在露布下待了这么一会儿,文士也看明白了:对于这些生活在天子脚下的百姓,这话,也依旧不能说的太委婉。
想明白这一点,文士索性也就不再咬文嚼字,只暗自己的理解,将诏书上的内容尽量简洁、直白的摆在了围观众人的面前。
“其五,便是陛下允许乡三老直奏陛下当面;”
“日后,诸位若是受了歹人、恶吏欺辱,大可诉苦于乡三老,再由三老直奏君前,为诸君讨回公道!”
果不其然,随着文士的措辞愈发粗俗,围观众人面上疑惑之色顿消,待听到最后这‘讨回公道’四个字,更是有人止不住拍起手来。
“彩!”
“得陛下护着俺们农户,呔那贪官污吏胆大包天,往后,那也得掂量着点儿!”
在这一刻,年轻人的脸上,已然是带上了一抹‘我和皇帝把兄弟’的自豪,和兴奋。
反观稍年长些,尤其是发虚间已落了白的老者,此刻却是悄然红了眼眶,走到了人群外的角落,悄悄朝未央宫的方向跪了下来。
“圣君临朝·······”
“圣君临朝啊········”
“合该刘氏坐天下,合该陛下,继太祖高皇帝之后啊··········”
随着人群中走出的身影越来越多,众人也终是次序反应过来,略带迟疑的环顾一圈左右,终还是来到最开始那几位老者身后,对未央宫的方向跪下身来。
“民等,唯愿陛下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一声并不齐整,却又无比真挚的拜谒声之后,便是数百道人影齐齐匍匐叩首,对未央宫内,那从未曾谋面的少年天子,献上了自己最诚挚的祝福。
而在众人身后,看着眼前这一番从不曾见过,甚至都不曾梦到过得身影,青年文士呆愣之余,也是不由有些感叹起来。
“尚未动身之时,多闻坊间言当今仁善宽厚,爱民如子。”
“今日一见·······”
“嘿···········”
略有些尴尬的笑着摇摇头,文士便侧过身,循着众人跪地匍匐的方向,也对远处依稀可见轮廓的未央宫深深一拜。
按理来说,文士身无官爵,便是对未央宫跪地叩首,也绝不算跌份。
但于旁人不同:这个文士,却有着自己的坚持。
对于佩服的人,即便只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文士也能放得下身份;
但若是不敬佩的人,即便对方有多么崇高的地位,文士,也有‘威武不能屈’的风骨!
今日的所见所闻,虽已让文士对刘盈有了一定的好感,但也仅限于‘长身一拜’的程度;
至于跪地匍匐、五体投地,恐怕还需要更多·······
“先是修郑国渠,留‘渠不成,都不铸’之论·······”
轻声呢喃着,文士不由得抬起头,望向那宛如耸立云端的未央、长乐两宫,以及依旧不见只砖片瓦的长安城。
“后又官营粮米,平抑粮价,与民饱食·······”
又是一声轻喃,文士便又低下头,看向已从地上直起身,又眉飞色舞着四散而去的众人。
从这些人的面色、身形上,文士虽看不出什么贵气,但起码也没看出‘面呈菜色’之类的东西。
“嗯·······”
想到这里,文士又自顾自沉吟片刻,终还是抬起头,深深望向未央宫那依稀可见的轮廓。
“君择臣,臣亦择君。”
“及吾食不食汉禄·······”
暗自思虑着,文士只意味深长的一笑,旋即侧过身,从地上捡起行囊,而后一举扛上了肩。
片刻之后,本还人满为患的露布周围,便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在这一天,有一个不起眼的身影,自长安东而来,进了戚里了‘全’府;
几日之后,这个人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未央宫侧殿;
几年之后,一个‘寒门逆袭’的故事,传遍了整个关中,为街头巷尾的百姓所称颂;
几十年后,这个青年文士,被葬入了安陵脚下;
百十年后,一个本不存在与史书上的名字,和今日这份‘甲子诏谕’一起,出现在了史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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