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谨拜家上。”
数日之后,未央宫,凤凰殿。
见曹参孤身一人走入殿中,又对自己规规矩矩一行礼,刘盈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按捺住了上前搀扶的冲动。
“平阳侯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从座位上起身,朝几步外的曹参稍一虚扶,又不卑不亢的对曹参拱手一回礼,刘盈才带着一抹略显僵硬的浅笑,重新坐回了上首的坐位置上。
按理来说,刘盈身为太子,如今更肩负监国之责,即便是曹参这样食邑万户、位列三公的元勋,也完全可以端一端‘君’的架子。
再不济,也就是尊重对方的年纪及崇高的政治地位,以平和的心态对待就是。
可即便对此心中有数,但在看到曹参那张明明没有刻意绷起,却又无时不让人感到压迫的面容时,刘盈,还是忍不住有些胆颤起来······
——在前世,要说刘盈最害怕谁,那除了老娘吕雉,就首数这位食邑一万零六百三十户,位居汉开国功侯第二位的平阳侯无疑!
除了曹参,别说是自己的太傅叔孙通、汉室第一任汉相酂侯萧何了,就连老爹刘邦,都未曾让刘盈有过这般程度的恐惧!
尤其是在前世,天子刘邦驾崩,刘盈得以继承皇位之后,头顶汉相之职的曹参,更是几次三番教刘盈做人,且丝毫不留情面!
什么指责刘盈不用功读书、整天沉迷酒色享乐,这都还在其次;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喝骂太傅叔孙通‘不好好教育刘盈,实在是有负君恩’,也根本不值一提。
最让刘盈刻骨铭心,甚至至今都还记忆犹新的,是在前世,发生的那件彻底摧毁刘盈信心的事。
彼时,天子刘邦已经驾崩两年,刘盈也年满十七,虽然还没有到加冠成人的二十岁,却也是已经到了民间男子‘始傅’,即开始承担税赋、徭役的年纪。
年纪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靠近加冠成人,母亲吕雉又被皇后张嫣稳住,便使得彼时的刘盈,也渐渐生出了些插手朝政,开始逐步掌控朝权的意图。
恰巧彼时,丞相萧何亡故,按照天子刘邦驾崩前的安排,平阳侯曹参得以继任汉相之职。
于是,刘盈便天真的以为‘时机一到’,就将曹参召入了宫中。
等见到曹参,刘盈便直言不讳的问道:平阳侯成为丞相已经三个多月,但朕听说平阳侯整日都无所事事,甚至还整天喝酒睡大觉?
对于刘盈的提问,彼时的曹参只面色如常的一点头,更是让刘盈喜出望外。
自认为‘抓住了曹参的把柄’之后,刘盈便对曹参隐晦的指责道:平阳侯还是认真一些吧,起码要把本职工作做好;若不然,平阳侯这个汉相,岂不是白吃朝廷万石的俸禄?
在彼时的刘盈看来,曹参一个臣子,还在齐国当了那么多年国相,远离中枢多年,又是刚上任没多久,在朝中更是没什么势力;
被自己这么一威胁,曹参必然会从此对自己马首是瞻,甚至帮助自己掌控朝堂。
但让刘盈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那一刻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天真想法,彻底葬送了自己所有的未来。
——面对刘盈的问题,曹参并没有给出回答,而是反问了刘盈两个问题。
陛下和太祖高皇帝相比,谁是更优秀的皇帝?
臣和已故的酂文终侯相比,谁是更优秀的丞相?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正所谓:帝之功高,莫过于开国立庙,为一朝之始足;
别说是前世的刘盈了,凡是汉室的天子,包括历史上的汉文、汉武、汉宣在内,都不可能比刘邦更‘优秀’。
或者说,哪怕真的有谁比刘邦更‘优秀’,也绝不可能亲口承认:朕比太祖高皇帝更‘优秀’。
至于萧何,那就更是毋庸置疑的了。
——在历史上,酂文终侯萧何,是刘汉二百余年,唯一一位收获‘权臣三件套’荣誉的臣子!
——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及殿!
在这样一个青史留名,甚至极有可能是‘青史第一相’的人物面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更优秀。
而在刘盈给出‘朕不如高皇帝,卿不如酂文终侯’的答案之后,曹参一语,便彻底击碎了刘盈君临天下的所有希望。
曹参说道:既然陛下不如高皇帝,臣也不如酂文终侯,那为什么要做改变呢?
臣知道自己不如酂文终侯,所以将酂文终侯立下的规章制度全部保留,没有做出丝毫变化;难道陛下就不知道自己不如太祖高皇帝吗?
既然陛下不如太祖高皇帝,那为何还要过问朝政之事呢?
臣做了丞相之后,虽然整日里喝酒、睡觉,但这不过是因为酂文终侯的规章制度太完美,根本不需要臣画蛇添足;陛下为什么要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责备臣没有恪尽职守呢?
就这短短几句话,本还望向收服曹参,甚至于有朝一日君临天下的刘盈,便自此一蹶不振,抑郁而终。
——因为在此事之后,有两件事,同时为天下人所熟知。
第一件,是曹参因‘萧规曹随’的美誉而名扬天下,被整个天下公认为‘汉室又一位贤相’;
第二件,则是刘盈以‘年齿不满就异想天开,想让刚平定的天下再次混乱’的负面形象,被曹参以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给怼了回去······
在此之后,曹参本就崇高的政治威望,直朝萧何的方向突飞猛进;而刘盈本就几近于无的威严,则自此彻底定在了‘0’点。
最让刘盈感到绝望的是:在此之后,母亲吕雉亲自拉着曹参,到自己面前道歉。
刘盈尚还清楚的记得,在曹参不冷不淡的说了句‘臣说得过分了点’之后,母亲吕雉对自己说:行了,别绷着脸了,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
“嘿······”
“平阳侯曹参,汉开国功侯第二位,食邑一万零六百三十户,谁成想,竟也是‘周吕旧部’、吕氏爪牙······”
在心中极尽讥讽的腹诽着,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却是愈发柔和,愈发平易近人了起来。
诚然,在刘盈灵魂深处,依旧存在着一撮对曹参的本能恐惧。
但有了前世的‘经验教训’,重头来过的刘盈,没道理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想到这里,刘盈便温言悦色的抬起头,望向曹参那张时刻透露出一抹严肃的面庞。
“上旬,朝中功侯、百官至宫外请见,孤曾明告诸公:但父皇未病愈,凡朝臣百官、元勋功侯,孤,皆不独见······”
“只不知,平阳侯此来······?”
听出刘盈话中的深意,曹参却是不无不可的一点头,面色如常道:“家上之意,臣知之。”
“然臣今日入宫,乃奉陛下之意,以近旬月,朝中急需决断之事,于家上稍行相商。”
“且陛下虽仍卧榻,然疾已近愈;只陛下年事已高,又时值凛冬,陛下这才未亲临长信而主朝政事。”
“家上大可不必过忧。”
听闻曹参此言,刘盈只似恍然大悟般一昂头,便笑意盈盈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对曹参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见此,曹参也不再多绕弯子,径直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其一者:如今朝中,九卿出缺者有六,朝堂有司政务多有冗积,上下有所不通。”
“陛下意,由臣、酂侯同家上相商,拟得此六缺之选,再呈由陛下圣裁。”
“又前数日,酂侯亦抱病,故此事,恐当由家上同臣相商,以拟初选······”
闻言,饶是对此事早有预料,刘盈也不忘做出一副‘居然会这样’的神情,踌躇许久,才缓缓一点头。
“该当如是。”
“该当如是啊······”
“如今,尚不过冬十一月,民农多闲于家中,朝政尚不甚急。”
“然若再不充补九卿之缺,待开春之时,便恐有朝政冗积,以误春耕之虞······”
慢条斯理的将早就打好的腹稿道出,刘盈便稍敛面上笑意,略有些严肃的望向曹参。
“依平阳侯之见,今九卿出缺之六,可有上佳之选?”
却见曹参闻言,略有些错愕的稍一愣,旋即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
“臣久离长安,方回长安不久,虽于元勋功侯略有熟知,然于朝中之事,尚无甚知解。”
“此六缺之选,恐还当家上拟决。”
见曹参这般架势,刘盈只暗啐一声‘老狐狸’,面上却做出了一副沉思之状。
对于曹参这个反应,刘盈虽不算‘早有预料’,但也还算能理解。
——早在前世,刘盈就已经明确认识到:平阳侯曹参,是开国元勋中少有的‘宅男派’。
嗯,宅男派政客,是刘盈为了曹参专门发明的词汇。
至于何谓‘宅男派’政客,也并不难理解。
在刘盈的认知中,‘宅男派’政客的特点,也可谓是极为鲜明。
就好比曹参,无论是担任什么职务,都永远会坚守‘后发制人’的原则。
如某条河,目前情况正常,但有决堤的风险,那么在曹参‘后发制人’的原则中,这个问题,就不是现在的问题,而是未来的问题。
而对于‘未来的问题’,曹参,乃至于每一个黄老学说的坚实拥护者,都必然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未来的问题,就等未来再解决;现在,只解决现在的问题。
所以,让曹参治理这样一条还没出事,但早晚要出事的河流,必然会导致的结果就是:不到决堤那一天,曹参就根本不可能想到还有一种方案,叫‘防患于未然’。
绝提到朝堂之上,以及与朝臣百官之间的政治沟通,也是一样的道理。
——天子提出问题,我反正不回答;但你的回答如果有问题,那我肯定要指出你回答
说白了,曹参这种人,就是实打实的‘保守派’,或者说‘滞后派’。
在曹参眼里,未来可能出现的问题,永远不需要现在去担心;只要现在不出问题,那即便无聊到喝大酒、睡大觉,那也完全可以算是‘恪尽职守’。中的问题。
这样的行为或者认知,在后世往往被形容为‘懒政’‘怠政’;
可在如今的汉室,这,却被称为‘黄老无为’······
“老狐狸,又想来这一套······”
暗中腹诽着,刘盈终摆出一副‘实在想不到办法’的神情,苦笑着对曹参一摇头。
“平阳侯名扬天下,更乃父皇钦定之丞相继任之选;若平阳侯亦不知何人堪任,孤,自更无良选······”
轻飘飘使出一招太极,将曹参打来的棉花拳原路送回去,见曹参仍是一副皱眉沉思的模样,刘盈便又是一摇头。
“若实无他法,孤以为,亦可暂以往时之人,再复旧职。”
“——汲侯公上不害,往时便为廷尉,乃前岁陈豨起乱代、赵,汲侯方因随军出征,而暂罢廷尉之职。”
“今关东乱平,汲侯再任廷尉,当无不妥。”
略带试探的道出此语,见曹参并没有流露出那抹熟悉的‘你说的不对’的神情,刘盈才暗松了口气,继续道:“余者,亦同理。”
“——曲周侯郦商,往时任卫尉而宿卫宫廷,乃去岁英布乱淮南,曲周侯为父皇拜为右相国,方暂罢卫尉之职。”
“今曲周侯劳苦功高,又年事已高,然世子尚年壮,当可继乃父之前职,以为卫尉。”
“——太子太傅叔孙通,往时便因拟《汉礼》而为奉常;今虽身太子傅一职,然奉常政务尚轻,以叔孙太傅兼任奉常,当无不可。”
“——典客一职,历来便已‘清闲’闻于朝堂,纵无人担之,暂闲置半岁,亦可。”
“及宗正,亦同典客······”
将自己的意见尽数道出,刘盈便摆出一副略有些忐忑的面容,语带心虚道:“平阳侯以为,如此,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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