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少府作室。
在阳城延的引领下走入偏院,刘盈不出意外的发现:眼前这座占地不过十丈方圆,且根本看不出异常的院子,已是不下百人的明暗哨位、巡逻禁卒围了个水泄不通。
神情淡漠的走入院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个或站或坐,只手中无一不端着一方木板,并在木板上雕刻文字的匠人。
“如何?”
“印字雕版一事,可有何难处?”
轻描淡写的一问,却是惹得阳城延眉头嗡然皱起,面容之上,也立刻挂上了一抹苦涩。
“禀陛下。”
“以字反雕于木板之上,本当非难事。”
“只少府擅雕之匠,多无识字之能······”
面带忧虑的道出此语,便见阳城延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侧过身,从那堆满废弃木板的角落随手拿起一片木板,又回过神,将那木板递到了刘盈面前。
“陛下且看。”
“凡于此雕字之匠,几尽目不识字;所雕于木板之字,亦乃一笔一划,以经书而拟刻之。”
“然此等印字雕版,一方便得八行十五列,共一百二十字;但有一字误雕,便整板作废。”
“往数月,凡此匠人数十可谓废寝忘食,日夜不分而作,亦只得《仓颉篇》首八章之雕版······”
听闻阳城延此语,刘盈也不由神情暗淡下来,低下头,便见阳城延递过来的那方木板,果然如阳城延所说,仅仅是‘仓颉作书,以教后嗣’的‘嗣’字雕错,便使得整个木板作废。
尤其是如今,汉室同行的文字是秦篆,也就是后世常说的小篆,虽较于西周大篆更简易、整洁,但也还依旧和‘简体’沾不上边。
按照后世研究者的总结归纳,华夏文字字体的发展演变,是以大篆为起点,到楷书为最终版本。
在这其中,华夏文字经历了从大篆到小篆,再到隶书、草书,最后到楷书的发展演变过程。
即便最后,‘楷书’成为华夏公认最简介、最方便的字体,但到了后世新时代前夜,华夏文字也还是经历了‘楷正体’(繁体)到‘楷行体’(简体)的演变。
而在华夏文字从大篆、小篆,到隶书、草书,最终到楷书正体、楷书行体的演变过程中,如今汉室所通行的秦小篆,还仅仅处于第二阶段;
——秦小篆中的相当一部分字,甚至都还没有完全脱离‘甲骨文’这种象形文字的范畴!
再加上如今,即便是能跻身少府的高级匠人,也依旧处于‘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状态,也就难怪这些人雕出的雕版,报废率高到令人发指了。
对于这个问题,刘盈自然也早有预料,心中也已经有了大致的解决方向。
其一,自然是主动加快文字演化进程,让通行于如今汉室的秦小篆,尽快进入华夏文字演变的下一阶段:隶书。
但这个方向,即便撇开文字演变的自然规律,以及所需要的时间不谈,单就是一个印象中,发生于几十年后的事,也使得刘盈不得不将这个方向暂时排除。
说起这件历史故事,就不得不提到如今,仍在代国为王的先皇刘邦皇四子:代王刘恒。
在原本的历史中,汉室皇祚经历太祖刘邦-孝惠刘盈-前少帝刘恭-后少帝刘弘的传承,到第五代时,竟又传回到了刘邦之子,时任代王的刘恒头上!
至于这期间发生的变故,刘盈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影响——毕竟前世,刘盈也没做过什么深刻的研究。
刘盈只依稀记得,在某一节哈欠连天的历史课上,老师曾讲到:代王刘恒在成为汉室第五任天子之后,貌似做的还不错;
捞了个‘孝文’的美谥不说,甚至还捞到了‘太宗’的庙号。
而刘盈印象中,这件关于‘隶书’的历史故事,就发生在这位汉太宗孝文皇帝的儿子,即孝景皇帝刘启在位时期。
是时,太宗皇帝刘恒已经驾崩,孝景刘启在位,孝文皇后窦漪房,自然也就成为了孝景刘启的太后。
便说这孝文皇后窦漪房,一生酷爱黄老学说,对于其他任何学派都嗤之以鼻;
又恰好听说有一老儒,名曰:辕固,曾蔑视自己深信不疑的黄老学说,便召老儒辕固入宫。
待老儒辕固应召前来,窦太后又恰好在天子刘启的陪同下,在上林苑兽圈旁观看兽斗,见辕固前来,便径直问道:听说就是你,曾说儒家学说最为上乘?
辕固不答话,窦太后便又问道:那比起你所钻研的儒家学说,黄老学说是更好,还是更坏呢?
事态发展到这里,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窦太后就是听说老儒辕固诋毁黄老学,这才心生不满;
当面为难辕固,也不过是想让辕固服个软,给自己说两句好话,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怎料老儒辕固闻言,恨不得把脑袋昂到身后去,用鼻孔对着天,轻蔑无比的对窦太后答道:黄老学说,不过是给妇人学的东西!
见辕固如此不识趣,窦太后立时大怒,立刻回怼了一句:比起司空、城旦学的东西,又怎样的?
言罢,窦太后仍是怒不可遏,又见身前的兽圈内有一头野猪,便下令将老儒辕固扔下兽圈,和野猪决斗。
若非关键时刻,始终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天子刘启扔了把剑下去,恐怕史书之上,继始皇帝嬴政‘焚书坑儒’之后,还要多出一个‘汉孝文皇后残虐无道,驱野彘以吞儒’,即‘驱彘吞儒’的典故。
而在这个事件中,最让人感到奇怪的,便是窦太后回怼的那一句:安得司空城旦书乎?
对于辕固生‘黄老,不过家人言尔’的蔑视,窦太后就算回怼,也应该怼儒家学说如何如何、孔子之说如何如何,又为什么要拿一句莫名其妙的‘司空城旦书’,来作为对辕固生的反击呢?
在前世,刘盈并不曾明白这个问题的关键,甚至都不曾关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毕竟期末考试,他也不考这个······
但在穿越回这个时代,并明确知晓‘司空城旦书’的潜在含义之后,刘盈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历史上的窦太后,究竟为什么要选择用这句话,来回怼辕固生。
——汉室初,除了主流文字:小篆,也有一个不那么为主流所认同的文字:隶书。
而隶书之所以被称之为‘隶书’,就是因为这个出现于战国末期的字体,最开始主要用在记录刑徒罪责档案,以及相关的司法记录之上。
换而言之,‘隶书’这个称呼,本就带有一定程度的蔑视和侮辱性——专门给罪犯、刑徒用的文字。
至于窦后为什么要在辕固生面前,莫名其妙的提到‘司空城旦书’,也正是因为‘司空城旦书’,即隶书最坚实的拥护者,就是辕固生所生出的儒家。
这样一来,窦太后与辕固生二人之间,这番莫名其妙的对话,也就完全能说得通了。
——窦太后问:黄老学说怎么样?
辕固生轻蔑的回答:不过是给妇人学的东西而已。
窦太后怒而驳曰:那也比你们这些崇扬隶书的败类好!
正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
从这件事,刘盈就不难判断出:对于隶书这种明显更方便,更先进的文字,如今汉室,乃至未来百年的汉室主流文学界,都是带有一定程度的蔑视的。
——给刑徒、罪犯用的文字,怎么能用来记录先贤的思想哲学,乃至出现在任何正式场合呢?
——这根本就是礼乐崩坏!
这就意味着在如今的时代背景下,如果刘盈真的脑门一拍,就不管不顾要推行隶书,那且先不提事儿能不能办成,恐怕刘盈自己,就要先承担无比巨大的舆论压力。
再结合儒家坚决维护隶书一事,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推测,刘盈推行隶书的举动,甚至可能被误解为‘天子好儒’的明证!
而在这个时代,一个‘好儒’的天子,是绝对不可能得到朝堂支持,甚至是不可能让朝堂安心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了。
既然主观加速文字演变不可取,那剩下的,也就是通过思维转变,来降低雕板的报废率这一条路可走······
想到这里,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嗯······”
“但一字误调,何不使雕板切分为块,一块仅调一字;而后再以雕字之块合为整板?”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先是下意识一皱眉,脸上立时出现一抹‘这事儿哪有这么简单’的神情。
但在短短片刻之后,便见阳城延面色一愣,呆滞的目光中,也逐渐带上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而在阳城延身前,见阳城延已经表现出顿悟之色,刘盈也是淡淡一笑,眉宇间,也终是带上了一抹轻松之色。
刘盈所不知道的是:事实上,历史上的雕版印刷术,之所以会演变成活字印刷,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雕板报废率过高,且极其不便于印刷。
——在雕板印刷时代,一块雕板,就只能印刷出一本固定的书籍,要想印刷某本新书,就需要重新制作一方新的雕板。
而新的雕板也同就得一样,只能印刷这本新的书,未来要想再印其他书,还是需要再制作新的雕板。
在雕版印刷术出现初期,天下书本一共就那几本,左右不过四书五经、先贤典故之类;以固定雕板印刷固定书籍,还并没有那么麻烦。
但到后来,民间文学开始兴起,动不动就有人搞出一本小说读物,还扬着手里的大把银票要批量印刷时,问题就开始出现了。
——作为民间资本,这些想要出书的人再有钱,也不可能和朝堂中央印刷四书五经一样,一印就是百八十万本;
顶天了去,也就是某个书生家里有点小钱,又偶然写了本自认为很不错的小说读物,所以想印个百八十本,给亲朋好友传看,顺便显摆一下自己的家底和文学涵养。
在这种情况下,为这么一本发行量只有百八十本的书,去专门定制一个新的雕板,显然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匠人不识字,可是华夏数千年历史上的常态!
毕竟在儒家‘奇淫巧技’的抹黑下,但凡是能认字儿的文化人,都不可能‘屈尊降贵’,去跟木头、铁块儿为伍。
可印刷所需的雕板,又必须要这些匠人去一笔一划雕刻而出,就如此刻,阳城延所面临的问题一样:只要有一个字的某个笔画雕错,就会导致整个雕板作废。
作为少府卿,又有天子刘盈亲自撑腰、整个少府内帑无条件支持,阳城延自然是能承受雕板制作的高成本;
但对于那些拿出大半身家,才得以定制一套雕板,并指望这套雕板日进斗金,一生衣食无忧的民间‘出版商’而言,一套没有发行量的书,显然是绝对的灾难。
在这种背景下,活字印刷术应运而生,民间文学出版成本大幅下降,小说读物开始兴起······
而华夏文明从雕版印刷术到活字印刷术的发展过程,从东汉熹平年间(公元172-178年)出现摹印和拓印石碑,到宋朝出现的胶泥活字排版印刷,却也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
此刻,刘盈站在这处‘华夏第一座雕版印刷研究所’内,面上一片云淡风轻。
但事实上,刘盈却是在寥寥数语之间,便让活字印刷术,早于历史上千年出现在了华夏大地之上。
在委婉‘提点’过阳城延之后,刘盈也并没有再进一步描述,只笑意盈盈的拍了拍阳城延的肩头,又给出一个‘我看好你’的眼神,便负手离开了少府作室。
刘盈相信,在思想壁垒被打破之后,从雕版印刷到活字印刷的转变,根本无法难倒阳城延这个秦军匠出身的高级人才。
而身为天子的刘盈,却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推动华夏文明的跨越式发展。
——眼下,还有一场关乎刘汉国运的灭国之战,需要身为天子的刘盈时刻保持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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