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安国侯同北平侯联袂而来······”
“可是有何要事,欲于孤相商?”
好不容易将手中的事大致处理完,都没来得及抽空出去走走,刘盈便又迎来了王陵、张苍二人的前来。
僵笑着同二人见过礼,刘盈却也没了拐弯抹角的耐心,只径直切入正题。
——说吧,啥事儿?
感觉到刘盈语调中, 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疲惫,王陵也不好多客套,只同张苍稍一对视,便呵笑着坐下身来。
“殿下忙于政务,臣等,本不当叨扰。”
“然前日,殿下似偶言日后,于关东诸侯所当行之政······”
说着,王陵便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刘盈,又侧身对张苍一笑,旋即对刘盈一拱手。
“臣同北平侯此来,乃欲以前日,家上所言之推恩令、左官令、附益法、阿党法等诸法,以求殿下赐教······”
面带试探的道出这番话,王陵才再次同张苍眼神交流一番,又嘿笑着对刘盈一拱手。
而在王陵、张苍二人身前,听闻张苍道明来意的刘盈,面上却顿时带上了些许尴尬之色。
——推恩令、左官令、附益法、阿党法等针对诸侯割据势力的限制方案,刘盈本来没打算这么早拿出来!
说来这件事,也怪刘盈自己,怪不得旁人。
十几日前,在庸城与英布麾下叛军对峙之时,看着城内的关中将士,以及城外的淮南叛军愈发巨大的伤亡, 刘盈不由起了些‘打来打去, 死的都是汉人’的感叹。
就这么一感性,刘盈便不由将这一系列法律条令脱口道出,想让吕释之帮自己记下,等战后,考察考察可行性。
但好巧不巧,当刘盈满怀心痛的道出这一连串名垂青史的法律条令之时,一直跟在刘盈屁股后头,生怕刘盈出什么意外的吕释之,却并没有在刘盈身后。
更巧合的是,刘盈那一凡半带气恼,半带试探的话语,竟全让前来汇报战况的王陵、张苍二人听了去······
这下好了,战事结束,人家找上门来,想让刘盈解释一下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唉······”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啊······”
“以后,得多注意些了······”
暗自下定‘以后一定管住嘴巴’的决心,刘盈便稍调整一番坐姿,旋即沉吟措辞起来。
——刘盈将这些法律条令说给吕释之听, 本来就带有些许‘试探朝臣、贵戚反应’的意思。
虽然事与愿违,这事儿并没有让舅舅吕释之听到,反而让王陵、张苍两个元勋听了去,但从结果上来看,也不能说刘盈的目的没有达到。
借着解释这些法律条令的机会,看看王陵、张苍二人的反应,倒也还能勉强接受。
如是想着,刘盈便淡笑着抬起头,将自己记忆中的只言片语重新组织一番,旋即尽数道与王陵、张苍二人。
“推恩令,乃孤闲暇之时所偶思得,欲以此所解者,乃诸侯势大,而于社稷不益一事。”
“——自有汉至今,天下便多为战祸所累,自父皇鼎立汉祚,更岁岁出关平叛,不得半岁安歇。”
“孤以为,究诸侯叛乱之因,不过诸侯土广而兵盛,得祸乱之能,便自生祸乱之念!”
“然若诸侯土皆愈小、兵皆欲少,失祸乱之能,其祸乱之念,便当自消?”
“然若使诸侯之土愈小、其兵甲欲寡,亦绝非易事。”
“往数岁,长安朝堂于关东诸侯放之任之,更几未闻知诸侯之事,然诸侯之乱仍屡生而不绝;”
“若以律令而夺诸侯之封土、兵甲,恐纵本无意作乱者,亦当心生怨而事不轨。”
“及《推恩令》,便乃孤所思得之‘温良’之方。”
说到这里,刘盈腼腆一笑,望向王陵、张苍二人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自信。
“——推恩者,谓之曰:凡诸侯之子,则皆为诸侯!”
“乃曰:诸侯薨而多子,则裂其国以遍封其子,各为诸侯也。”
“如此,诸侯之土纵一分为三四,亦皆与诸侯之子,朝堂可不费吹灰之力而绝诸侯势大之忧,而无‘夺诸侯土’之嫌。”
“纵诸侯于此令有不愿,亦得诸侯之诸子、嫔姬相争,故朝堂不必忧于此令不通,只须以政令传于各诸侯,即可······”
面色淡然的将《推恩令》的主要内容道出,刘盈不忘笑着补充道:“此策,乃孤见诸皇子皆为王,方生之念。”
“——天子之子,当各裂土而为诸侯,诸侯之子,又为何不可?”
“纵不可裂诸侯土而王诸子,亦可裂一县而侯其子,以分其势而弱诸侯?”
“且皇子皆当裂土为王,乃父皇之恩,诸侯之子各位王、侯,亦乃天子之恩泽。”
“又依此策,诸侯之土代代而裂为王、侯土,以推天子之恩于诸侯后嗣,故孤名之曰:《推恩令》······”
随着刘盈最后这一句话道出口,侧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
便是王陵、张苍两位年过花甲的老元勋,都难得一见的愣在了原地,快速吸收着刘盈这番话中所透露出的信息!
——在诸侯王死后,把诸侯国的封土分成数份,让诸侯王的儿子们都做诸侯王?
不得不说,这个前所未有的方案,颇有些出乎王陵、张苍二人的预料。
诸侯王势大,或者说尾大不掉、威胁中央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一个新出现的问题。
早自周王朝末年,天下诸侯不再恭敬周天子,而于各自的封地内称孤道寡,又为了扩张领土而互相征讨,从最开始的数百家诸侯,发展到战国末期的七雄之时,这个问题,就已经出现在了华夏大地之上。
曾支撑起周王朝长达数百年的对外扩张,甚至几度将姬周从倒塌的边沿拉回来的分封制度,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考验。
分封制,到底好不好?
于天下人而言,这个答案的问题,可以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但若是单从‘发展’这一千古不变的角度来看,分封制,确实是农业社会所能采取的政策中,最具发展效率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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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道理也非常简单:只有自己的事,才能让人类尽最大的努力。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有一天,周天子找来了一个臣子,任命他为一地首官,让他去负责该地区的发展,并予以报酬,也就是俸禄。
但对于这个臣子而言,自己所掌管的这个地区,根本不是自己的。
治理的好与不好,俸禄都是照常发放,很难对这个臣子造成直接的利益获取或损失。
顶天了去,就是治理的好了有点奖励,治理的不好挨批评。
所以,这个臣子只需要保证这块地区的治理,别烂到人神共愤、会导致自己失去官职的程度,就完全可以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躺着吃朝廷的俸禄到老死的那天。
这,就是当人类只具有某个物品的使用权,而非拥有权时,所普遍会抱有的心态:不爱惜、不关心,不害怕失去、也不渴望得到更多。
——在后世,房东永远比租客更爱惜房子,就是这个道理:是自己的,才知道爱护、才知道心疼。
但如果周天子赐予的,并不是这个地区的治理权,而是拥有权呢?
若这块地区,是周天子亲自分封,能遗传子孙后代的封土,那情况,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为了将封地建设的更好,这个受封土地的人,必然会发挥出自己所有的主观能动性,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封地建设到最好!
为了能长久具有这块土地的拥有权,这个领主甚至能接受‘非但不用朝堂给自己发俸禄,自己还要给朝堂上贡’的规定!
拿着俸禄的臣子,因为不具有土地拥有权,所以会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犯错;
而得到土地拥有权的领主,明明没有俸禄,甚至还要给朝堂上贡,却能发挥自己所有的力量,只求自己的封土发展的更快、更好。
这样的反差,乍一眼看上去,或许会有些奇怪。
但实际上,这却是人性最为浅显,也最让人容易理解的一点:自己的东西,才值得投入百分百的精力;但别人的东西,只需要三成甚至两成,别弄的场面上太难看就可以。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一个新兴政权想要对辽阔的领土实施有效之理,或是想让扩张所得的土地快速发展起来,分封制,无疑是最好的选项。
但分封制,却也是悬在每一个封建王朝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稍有不慎,这个发展利器,就会亲自敲响王朝的丧钟。
所以,对于分封制的讨论,自春秋初期出现至今,就从未曾停止。
——如果分封制好,那周王朝的覆灭怎么解释?
长达数百年的春秋战国,以及周天子所经受的屈辱,又该作何解释?
可如果不好,那周王朝从最开始那巴掌大的地方,到后来富拥神州万里,又如何解释?
对于这个问题,始皇嬴政的答案,显然是‘吾不用也!’
但秦二世而亡的前车之鉴也证明:就算分封制应该废除,但短时间内,也还不是废除分封制的好时机。
所以在鼎立汉室之后,汉天子刘邦毫不意外的甩开膀子,将历史的车轮往后推回去了半步,以分封制和郡县制并行于天子。
而这样一来,曾使得姬周灭亡的那个问题,就又摆在了刘汉王朝面前。
——中央不够强大,郡县制就无法有效治理地方;但分封制又会对中央造成威胁······
怎么办?
在过去近十年的时间里,为了摸索出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汉室拿足足七个异姓诸侯的头颅,以及数十万汉家将士的性命,终于得出了一个准确的结论。
——分封制就算能用,也不能用来封异姓诸侯!
王陵、张苍二人心里也明白:在异姓诸侯临将绝迹、汉室除长沙王一脉以外的异姓诸侯都已濒临‘灭绝’的如今,刘盈的《推恩令》,显然不是给异姓诸侯准备的。
而这,也正是二人前来,想要仔细了解这些闻所未闻的法律条令的原因。
“诸侯之子,皆为王、侯······”
“嗯······”
沉吟着侧过头,待看见张苍脸上,也带着和自己一样的孤疑时,王陵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涌上一抹忧虑。
但王陵却也没急于打断刘盈,而是朝刘盈微微一点头,示意刘盈继续说下去。
——王陵有种预感。
比起看上去无懈可击,实际上却颇有些危险的《推恩令》,刘盈所提出的其他几条法令,恐怕会更加危险······
见王陵面色沉凝的示意自己继续,刘盈面上轻松之色,也悄然被一抹迟疑所取代。
但刘盈也没有太过纠结,只稍一沉吟,便将其余几条法令的核心内容简述而出。
“《左官律》,乃因吾汉祚以右为尊,故曰:凡朝堂所遣之诸侯臣,皆为右官,诸侯自任之臣,则为左官。”
“左官与右官同秩,则以右官为尊,且左官不得入朝为臣、不得久居关中、不得升迁;若诸侯有罪,其国内左官皆连坐······”
“《附益法》,乃诸侯行贿朝臣,或朝臣勾连诸侯,以惠诸侯者,皆曰:附益,令禁之;若有诸侯同朝臣勾连、朝臣附益诸侯之事,则皆罪之······”
“《阿党法》,乃曰:诸侯之太傅、国相、内史等二千石,皆当有朝堂委任,诸侯不得自聘;若诸侯有罪,而二千石不能举者,皆同罪······”
随着刘盈次序道出这些法律条令的内容,王陵、张苍二人的眉头不约而同的一点点皱起。
待听到最后这句‘诸侯二千石由朝堂指派,诸侯王不能私自任免’时,王陵的眉头,终于是紧紧皱在了一起。
见二人似商量好一般,同时带上了痛苦面具,刘盈的话头也不由一滞,望向二人的目光中,更是再也不见丝毫自信。
“安国侯以为······”
“可有何不妥?”
语带孤疑的发出一问,终是惹得王陵从沉思中回过神,神情怪异的盯着刘盈看了好一会儿,才自顾自摇了摇头。
“殿下所言之诸策,若皆可行,自当于朝堂大有裨益。”
“然······”
不出所料的道出一个‘但是’,张苍望向刘盈的目光,便愈发慎重了起来。
“家上可曾听闻:治大国,如烹小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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