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广告1第一百六十四章 一袭红衣一长剑
梅城城内火起, 城外瘴起。文师阁 m.wenshige.com
金楼白玉船的九重高阁以接近极限的速度转动。
青金色琉璃顶上的走兽和指路仙人像几乎只剩下一片残影。无尽金光像不要钱一样,在星辰月亮都被黑云遮挡的夜晚,于梅城外三百里地处, 泼出一道圆弧形的线,拉起一面半月状的城墙, 强行将汹涌而来的瘴雾阻拦在外。
这是天工府和山海阁十二年来的研究成果之一。
当初左梁诗将佛宗梵净尘与烛南九城的金羽图结合, 就曾成功地短暂封锁静海,将荒瘴阻隔在外。
左月生兼任天工府少府主之后,就和“清净佛门”的不渡和尚联手,汇聚三宗之力,以金羽图为原型,打造出了这么一座能够对抗瘴雾的移动堡垒。
为了这一座移动堡垒,左月生甚至放弃了他年少时代更为感兴趣更为痴迷的单舟多船战队设想……就如今的局势而言, 拥有一艘能够在定星表时固守一方的巨型战船, 比百万艘单体攻击能力无法对天神级别的敌人起太大作用的飞舟战队更有用。
然而,尽管有这么一座堪称惊世的金楼白玉船在前,此时此刻的梅城北门依旧哀嚎四起。
只见梅城北城门前的地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道道裂缝。
裂缝里探出一只只青白冰冷的手, 抓住活人的脚踝, 把他们往地缝里拖去!佛宗弟子不断地念动经文, 金光挥洒, 却有若孤勺止火, 无济于事——太多了!从地底裂缝爬出来的白骨死尸太多了。
“哪来的这么多尸体?”披着银氅的山海阁弟子一边驾驭飞剑, 一边嘶声问道。
一名与佛宗弟子、山海阁弟子一起守城墙的梅城祝师,一指从裂缝里钻出来的尸体, 声音颤抖地回答“百、百、百弓庄血池里的浮尸!!”
“什么?”山海阁弟子没听明白。
“那!那, 还有那!那边的那些都是前阶段刚刚运到城外乱葬岗埋了的尸体, ”梅城祝师的声音因为过度惊讶和恐惧,尖得有几分刺人。
梅城百弓庄地底的石窟血池被发现后,魔气被神君处理掉了。血池中堆积的那些重重叠叠的尸体,就都运送到城外集体下葬——当时负责组织人手运尸下葬的,就有眼下这位梅城祝师。
那些尸体给他留下来的印象太深刻了。
——全都被放干了血液,干枯得像一把灰柴,
眼下,荒侍邪魔将那些尸体,连同乱葬岗中埋着的更多的尸体,一起驱动。
地尸在泥土底下中行走,竟然一直走到了他们眼皮底下。连日涌来的难民,刚好掩盖了他们驱尸走地的动静。
若是往日,就算瘴月来到,就算有地尸活动,也没有什么太大影响。
因为城内有古梅梅灵庇佑,地尸越不过城墙线,走得再近也只能在墙根处打转,和那些瘴雾中被阻拦在外的死魂野鬼一样。城民只需要躲在城墙背后,熬过漫长的冬季,春回大地时,黑暗自然退去,没有瘴雾阴气的支持,那些地尸就会泥土下继续安息,活人能随意在它们头顶走来走去。
但眼下不一样。
眼下梅城城门外,还有数以万计的难民!
地龙翻身震开了冬季里被冰冻得坚硬无比的地表土层,一具具尸体顶开泥土和积雪,循着活人血肉的气息,从地底爬了出来。
原先因为金楼白玉船出现稍稍安静下来的难民群再次惊惶失措。
前面是已经紧闭的城门,后边是被金楼白玉船阻拦在外的瘴雾,脚下是渴食血肉的地尸……他们成了瓮中困兽。
不知道谁先喊了声“去你妈的!老子想活!”,所有人全都疯了,全都跟野兽一样,发了声呐喊,向前涌到城墙上,拼了命开始扒着冰冷的城砖向上爬。这一幕几乎也震到了端坐在城墙上念经文的佛宗弟子。
眼前的场景,就像数十万蚂蚁在洪水的紧逼下,黑压压地堆来,以此翻越阻拦在他们面前的丘壑。
乌压压的难民群堆了起来。
十万几十万人堆到不过几里地的一段城墙下,人叠人,人踩人,人踏人,一眨眼功夫堆成了一座座覆斗般的小丘——亦或者说,血肉压成的梯子。
那些最先发了声呐喊最先涌到城墙底下的人,还没来得及向上爬多高,就被后面涌来的人潮挤压,拍在了城墙上,被层层传来的,海潮般的力量挤成了薄如纸片的烂泥。一小部分还能维持冷静的人被携裹着,大喊大叫着什么,他们的声音被呼喊淹没了,连带他们的身影也很快就被淹没了。
天气太过严寒,以及于流下来的血还来不及落到地面,就结成了冰。
血冰将人与人冻在一起,
就这么一层一层。
冻起了一座座直逼城垛牒台的血肉之丘。
梅城北城门上,佛宗的僧人结跏趺坐,嘴唇瓮动,原本正在迅速地念镇压万魔超度死魂的经咒。他们飞快地捻动佛珠,想要维持禅心镇定,却依旧被这一幕震得面如白纸,透不出一丝血色。
佛宗经义认为,阿鼻地狱位于大荒中的幽冥,所以才有“死魂入瘴”的世间现状。其中,六千年,又有一代高僧义法持菩提明净子,探查大荒。自大荒中险死还生后,高僧义法认为,幽冥深处最可怕的地狱,当属“八寒地狱”,位于大荒最深处。
为此,高僧义法亲自撰写了一部对法藏论,告诫世人活着的时候,一定要行善积德,常诵经义,切勿作奸犯科,否则死后定坠入八寒地狱,苦不堪言。
“……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3]”
僧人们手中佛珠捻转如急雨,嘴唇瓮动,虽仍只强作镇定,念经声却已经在颤抖了。
高僧义法笔下的“八寒地狱”遥处大荒,距离人间九万里。荒寒几何,这世间大抵是无人知晓,唯独眼前所见所闻,分明便是活生生的,人间八寒地狱!
佛家梵音与难民们凄厉的哀嚎惨叫连成一片。
山海阁弟子提着刀剑走在城墙,不住挥剑。
有佛宗弟子在此,难民刚死产生的冤魂厉鬼,被净化镇压,没有再出现立刻起尸的迹象。但那些从泥土里爬出来的地尸,却借机混杂藏身在活人之中,待到抵近城墙,立刻暴起扑向念诵经文的僧人们。
“随所合处。心随有者。是心无体。则无所合。若无有体[4]……啊!!!”
一名念诵经文的年轻僧人措手不及,被从难民胸腹中蹿出的地尸扑了个满面,惨叫一声,被掐住脖子,向后倒去。
他一倒下,他所镇守的这段城墙,立刻腾起了黑气,人梯中间被挤压至极的尸体立刻起尸,自里向外炸开。刚刚攀上城墙的难民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别拽我!”,就被三四只冰冷僵硬的手弯钩般抓进血肉里,拖了下去。
血肉横飞,惨叫四起。
“……不对劲。”
一位容貌秀美,年纪不大的白衣僧人立在金楼白玉船的琉璃攒尖顶上,一边落下一束佛光,一边迅速地扫视整个混乱的北城地带。
白衣僧人法名清昙。
按辈分来说,清昙算是不渡和尚的师侄。
他是佛宗不久前选定的新一任佛子。
同不渡和尚这位少时“三渡三不渡”之名天下皆知,后来又血衣挂白骨的佛子相比,清昙佛子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他修为虽高,至今却未尝有什么惊人之举……要知道,不渡和尚在差不多他这个年岁的时候,就已经奉佛陀之命,赶赴清洲,亲身经历过烛南大劫,又参与涌洲事变。
这一次,西洲有浩劫将至,清昙自请带队佛门弟子,随山海阁宝舟一起,来协助不渡和尚镇守梅城。一来,是践行佛家经义的“乱世渡人”,二来未免也存了些不想逊色于上一任佛子的心思。
扫过下方混乱的场景,清昙佛子的视线转向了被光幕阻拦在外的瘴雾。
浓稠厚重的黑瘴里,模糊能够看见许多重重叠叠的鬼影妖形,它们借瘴雾隐匿身形,似乎并不急于等待。为首的是一尊模糊不清的魔像。清昙凝神光于眼,看了一眼那魔像,眉头顿时就是一跳。
四面、人身、蛇尾。
这个形象对于仙门地位较高的人来说,不算太陌生!
晦明夜分尚未发生前,掌控空桑百氏所对应的图腾,向来是仙门弟子的一门日常功课。其中,扶宣氏的家纹图腾就是四面人身蛇尾像。而作为现任佛子,清昙知道得要更多一些——扶宣氏传承的是毕阿神。
显然,祂是十二年前从云中城逃走的那二三十道流光之一。
毕阿神曾是天外天的战车之神。
根据佛宗密卷的记载,祂的四面分别对应四种化身,一曰欢喜,二曰悲集,三曰憎恚,四曰怒猊。
似乎察觉到了清昙佛子的窥视,黑瘴中人身蛇尾的毕阿神忽然一直身。抬臂向黑暗中抓取什么。祂原先静止不动,身形半隐半现,似乎还与当初身为云中上神时无异,此时一动手,手臂下登时露出森森白骨,可见腐烂的肺腑。
——分明已经是魔非神了!
清昙佛子一惊。
下一刻,一柄长枪被毕阿掷出。
慌乱间,清昙只来得及握住腕上的菩提明净子,枪已经贯穿金楼白玉船设下的光墙,携裹一股可怖至极的森寒破空而来。
风声被压缩到极致,只剩下一点爆音,清昙佛子只觉得自己被一股酷寒冻住了骨骼,哪怕他神智依旧清醒,手指甚至已经触及明净子,也无法做出丝毫应对……时隔十二载,重踏人间的昔日天神给这个初出茅庐的佛子上了一节近乎毁灭的课。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直面当初的神祗!
瞳孔缩小得几乎只剩下两个小点。
清昙佛子眼睁睁地看着枪尖在视野中放大,接近,先前那一点自比不逊色于普渡师叔,只是晚生十二载的傲气已经荡然无存。
当初的普渡师叔可是迎战兵戈之神的主力,而他却连坠荒成魔的毕阿随手一枪都拦不下!
惊惧、后悔、不甘……
百般杂念还未一一掠过,就听见身边传来了一道吐骨头的“噗”声。
一根肉被剔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擦着清昙佛子的脸颊飞出,迎上毕阿掷来的长枪。枪尖与鸡腿骨碰撞,以碰撞点为中心,炸开一圈圈无形的气爆涟漪,声如闷雷。紧接着,一枪一骨头,各自向后崩飞,打了个旋,原路退回。
啪。
不渡和尚抄起一个碟子,一竖,倒飞回来的鸡腿骨正中碟心。
“……呼……呼。”清昙佛子踉跄倒退两步,身上白气蒸腾,硬生生是在这酷寒无比的西洲冰季里出了一身大汗。刚刚那一瞬间,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一口气缓过来,清昙佛子紧紧握住明净子站直身。
金楼白玉船阻挡瘴雾的梵净光墙上涟漪缓缓消失。
刚站直身的清昙佛子怔了一下。
一个疑惑划过脑海
显然,金楼白玉船能够挡住瘴雾,以毕阿为首的妖魔却未必没有办法突破它。
……那它们为什么没有动手?为什么要无声无息地待在梵净光墙外?
“不好!”清昙佛子视线扫过血肉纷飞,混乱如八寒地狱的城门,骤然醒悟,脱口道,“师叔!它们是在等!”
毕阿的四面相里“悲集”、“憎恚”和“怒猊”,能够放大人心中的恐惧、绝望、憎恨和愤怒。而在瘴雾袭来地尸破土的压迫下,经历千里跋涉逃到这里的难民,本身就已经濒临极限,甚至不需要祂做太多,随意放大一两个人心中的绝望愤怒,就够把混乱的人群一起点燃。
所谓“人心如鬼”,莫过于此。
假若佛宗山海阁不舍弃这些难民,荒侍邪魔就可以在他们为此焦头烂额,疲惫不堪的时候,发动进攻。
假若他们舍弃难民,数以万计的难民一旦被妖魔杀死,那么梅城北城门外会立刻多出数以万计的活尸恶鬼!
“普渡师叔。”
清昙急急忙忙回头。
不渡和尚曲着右膝,倚靠画楼歇山正脊右侧斜飞出的雕花角,半跌半侧,敞开衣襟,斜躺在屋顶,喝得醉薰薰,赤/裸的胸膛上滴满汤汁和烈酒。灰色的僧袖掠过一盘漂浮三两残骨的肉汤,抓起一根冷透了的鸡腿。
他像是完全没听见底下的哀嚎,自顾自地喝酒吃肉,一副天塌下来也别打扰他潇洒的架势。
“贪……贪事、贪见、贪贪、贪悭、贪盖……[1]”
鸡鸭牛羊的骨头,横七竖八,丢了一琉璃顶,酒坛子更是碎得到处都是。要是左月生看到不渡和尚这么糟踏自己心爱的宝船,铁定跳起来跟他玩命。
“普渡师叔,普渡师叔!快醒醒,别喝了!想想办法啊!”清昙佛子一边掌控金楼白玉舟,一边着急地喊他,“别喝了!!!”
““贪恶行……贪子息……贪亲友……贪资具……贪、贪……嗝……[2]”
不渡和尚对他焦急的喊声充耳不闻,打了个饱嗝,口鼻处冒出刚刚灌下去的酒液,
然后将咬住鸡腿肉,一扯,一呸。
噗。
一根鸡骨头吐到清昙佛子脚边,几乎就把刚刚那一鸡腿骨丢出来的敬佩给一并儿吐掉了。
“普渡师叔!”
清昙佛子劈手去抢不渡和尚手中的酒坛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
还喝!!
“嗝……”
不渡和尚将酒坛子朝天上抛起,自己醉醺醺地一钻,跟个泥鳅一样,从清昙佛子胳膊底下钻出去,歪歪斜斜地在金楼阁顶站定,一把接住掉下来的酒坛,呼啦扯开坛口的塞子,一仰脖子。
哗啦。
三斤打底的烧刀酒瀑布般落下,一滴不剩,全落进不渡和尚大张的嘴巴里。
清昙佛子气极,眼见不渡和尚疯疯癫癫,置若罔闻,而底下梅城城头的佛宗同门不得不一边念经一边斩杀地尸,局势快要彻底失。他一咬牙,手一翻,掌控金楼白玉船的悬印出现在掌心中,就要启动某个机关。
手刚伸出,肩膀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力道大得清昙佛子险些惨叫出声。
“急什么?出家人这点定力都没有?”
不渡和尚终于睁开眼。懒洋洋地问。
“可是……”
清昙佛子还想说什么。
不渡和尚将空酒坛随意一丢,把这手的油也一并擦到自己这个便宜师侄的僧衣上,然后越过他,踩着青金琉璃瓦向前走。
瘴雾里,毕阿蛇尾轻轻拍打地面,四面相中的“憎恚”冷冷盯住他。
不渡和尚捻动佛珠。
他的目光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相观众生,观过去,观现在,观未来,观凡人,观妖魔,观四方。佛宗圣莲池中诞生的净魄,目生而张,能观四方。是天生修炼相观众生的好苗子,也是天生的佛门圣子。
无父无母,六根清净。
“……可这世上,何来真正清净之人?”无尘禅师摸着徒弟的脑袋,叹气,“你生来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从一开始就跟红尘没有一点干系,又怎么能懂红尘是什么?世人是什么?若连红尘是什么,世人是什么都不懂,又谈何渡世济人?”
去吧。
师父第一次送他下山。
先去看看什么是红尘。
他下山了。
相观众生之下,知往昔,知未来,未到大成,却看不了现在。
他也终于明了了师父为何说,他此前虽可观众生,却观不懂众生。当一个人的眼睛,看得见过去,照得出未来,他反总因此看不清现在。为此,他在初下山时,吃了不少苦头,要么因一个人过去犯的错误,而武断否定他的当下,要么因为一个人未来的虚影,错以为他而今是个好人。以至于闹出了个不少荒唐笑话,最后竟不该如何判断,何人该渡,何人不该渡想,险些失去对菩提明净子的掌控。
富者贵,贫者贱。强者尊,弱者卑。黑者白,白者黑……红尘为何会是这样一种面貌?这样的红尘,又有什么用?
佛陀到底能渡谁,大慈大悲,又是什么个大悲法?
种种困惑,在涌洲的风雨夜爆发。
天生清净的圣莲池子披发成佛,有了心魔。
血衣净佛门,白骨做菩提。
面对他后来做的种种事情,自凶犁土丘赶回来为他辩护的师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第二次送他下山。
……普渡众生……若你见的是如烛南仙人两相护的一面,那便是要舍身镇魔也是容易的。可若所见是世人厮杀争执,丑陋不堪的一面,那便是为他们念一卷《静心经》都是难的。而普度众生,难就难在这里,在你见过,世人的种种贪婪丑陋之后,你还愿不愿意引渡他们。愿意与不愿意就在一念之间。
……而这一念,就是菩提。
佛陀低首一菩提。
不渡和尚踩在如飞燕高扬的螳螂勾头上,挂在手腕上的白骨佛珠随风碰撞。
他垂首看底下八寒地狱般的景象扭曲在一起的“人”,兽一样向上爬。你拉我,我拉你,唯恐别人先一步逃出生天,最后扭打着一起坠落……炸开的头颅就像佛说的末世来时,大地上盛开的业火红莲。
活着的人,渴望活得更久。
死去的人,渴望重新活过来。
生者贪生,死者亦贪生。
“有也贪,无也贪,贪尽金银贪悲欢。佛也贪,魔也贪,贪尽千秋贪万山,”不渡和尚似问似唱,似悲悯,似讥讽。“贪尽酒肉贪说禅,贪尽死生贪妄断……贪贪贪,几时贪尽几时还?”
天神的贪婪葬送了空桑,葬送了原本能够成功的周髀定天。百氏的贪婪,葬送了日月之轨的公正。仙门的贪婪,葬送了仙妖和解的希望。
“师父啊……”不渡和尚喃喃,“寂灭是菩提[4],可是我心忿忿难平息啊。”
淡淡的七彩琉璃光自里向外,从不渡和尚身体中浮现出。
瘴雾外,一直冷冷观察,按兵不动的毕阿魔神色忽变,不再等待看一出“进退维谷”的好戏,直接下令“动手!”
刹那间,凄厉的狂风从地面裂缝中卷起,要抢在佛宗与山海阁做出反应之前,提前绞杀所有难民。与此同时,阴风怒号,黑瘴中,无数鬼影邪祟同时扑出,扑向金楼白玉船形成的结界。
“师叔!”清昙佛子大喊一声。
串连白骨佛珠的红绳崩断。
咚!咚咚!
一百三十二颗白骨佛珠拖着长长的流星一样的金光,急射向四方。落地时,仿佛巨锤砸下。沉重无比。一百三十二颗白骨佛珠,如一百三十二颗锚住,原本在鬼影妖邪的进攻下摇摇欲坠的梵净光墙登时稳定了起来。
狂风呼啸里,只听得不渡和尚在放声大笑。
他一跃而起,展开手臂,状若怀月,当空化成一尊庞然巨佛。
佛像的胸腹仿佛大门一样,向外打开,大风从里面涌出来,卷住地面上或扭打,或哭泣,或挣扎的难民。就像长鲸吸水一般,数以万计的难民被风卷着,腾空而起,投向佛陀相胸腹展开的佛城里。
清昙张大嘴巴,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肉身佛国。
这是肉身佛国!!
从古至今,唯一一次出现肉身佛国的奇观,是在中古。也就是神君复生又陨落引发的“祸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时期。那时候,神君斩天索未成,大荒趁神君第二次神陨,发动全面荒厄。瘴雾席卷十二洲,家家疫病,城城行僵。
最艰难的时期,佛宗所在的澜洲几乎全被瘴雾吞没,荒厄一直逼近佛宗主宗所在地,试图摧毁天楔。
情形危急,当时的佛宗宗主为了保住天楔和宗门,做了一件惊世之举他显出佛陀琉璃法身,头顶青冥,脚踏厚土,然后将整个佛宗连带周围的城池容纳进自己的体内。就这样,佛宗众人连同主宗附近的城池凡人,在佛陀法身里生活了将近三百年,直到恢复元气,组织起第一波反击。
这一桩事情,在佛宗金卷里有详细记载。
如今佛宗还遗留有当时肉身佛国的痕迹。
这段往事,佛宗弟子人人耳熟能详,但包括清昙在内,所有佛子弟子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尽管不渡,不,普渡师叔眼下展开琉璃法身远不及中古时期的那一位佛陀,但这种纳万民于己身,以己身渡万民的做法,确实就是将近万载未曾出现在人间的肉身佛国!
“我证阿鼻,不证菩提!”
佛相口中发出不渡和尚隆隆的声音。
梅城城内,左月生猛地抬起头。
他愕然地看向北城方向那一尊陌生又熟悉的巨佛。
他听陆净形容过不渡和尚在涌洲召唤出佛陀金身,以及披发成佛的事迹,可他毕竟不是陆净,没亲眼见过不渡化相,镇压万魔的样子……十二年来彼此忙碌,见面次数不多。见面时,只觉得这秃驴头发长出来后,僧不僧,俗不俗,除此外倒也没什么感觉。更兼每次见面,不渡和尚都死性不改,一心向钱开,越发难以把这个家伙,同佛陀这种高大上的存在直观联系起来。
“我去……”左月生喃喃,“秃驴,你这哪里是只能镇守几天啊?你都能烧成点燃黑夜的火炬了吧?!”
浩浩荡荡的琉璃火从不渡和尚所化的佛陀相上爆发出来,向四面铺开。汹涌而来的黑雾与琉璃火一相遇,顿时如积雪遇火,消融飘散。
“谦虚过头了啊!秃驴!”
琉璃火照亮了梅城的夜空,左月生提着陌刀,掠过覆雪的街道。
城门外,佛陀低眉合手,结跏趺坐。
漫漫积雪堆在他的双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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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兽主宗外四重峰脉已经找不到一处算得上是洁白的积雪了。
血和反常的诡异暴雨洗过山峰。
御兽宗弟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月白长裙的女弟子被冰冷雨水洗净的脸庞依稀有几分清秀温婉,但至腰部以下的身体,被不知哪种海妖的利齿撕成了两半。她的上半身挂在端木上,下半身卡在石缝里。肠子长长地垂下,在狂风中如布条般在咆哮的海河河面披拂着。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斜倒另一位同样穿月白长裙的少女。
山坡上的其他尸体大多脚朝下,头朝上,倒在向山顶撤退的道路。唯独她倒在向山脚跑来的方向。大概是往日交好的师姐或师妹,发现她掉队遇险,就回身来救。一支骨矛贯穿她的胸膛,钉在地上。
她的生命定格在最后一秒,定格在朝好友奋力伸出的手上。
雨水洗过山峰。
挂在骨矛上的月白裙带,缠绕在树枝上的惨白肠子,都被风吹得起起落落。
……更早之前,宗门里还是山,还是海,女孩们手拉手,走在悬索上,她们要穿一模一样的裙子,给对方扎一模一样的头发,一起分吃一块桂花糕,一起偷偷议论,哪一峰哪一脉哪一个长老门下,新来了哪个小师弟,长得又高又好看。
她们长长的裙带在风中飘着。
一起一落,一落一起。
一个浑浊的浪头打过来。
将断木,断木上少女半截尸体,连带着过多那么多年,宗门里明媚的阳光,女孩们手拉手,说说笑笑的时光,一起吞没了。
八座卦山围起的养龙池中间,一面面水镜悬浮空中,投影出御兽宗内的战局局势。眼见最后一头赤象倒下,西海海妖中跃出体生黑鳞的巨鳄,咬断第五重峰脉门关处的镇兽环狗咽喉,数百名撤退不及的弟子被几十名披散白发的寒荒大妖围困在山脚,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了。
“掌门!该起阵了!再不起阵,连第五重山脉的弟子也要死光了!”说话的是位青衫长老,她紧紧地盯着水镜中被围困住的那一百多名弟子。
百余名弟子竭尽全力地向里撤退,寒荒大妖被他们引动,逐渐逼近第五重山脉,但这些弟子也在接二连三地倒下。
他们衣袖上的图纹与青衫长老袖上的图纹一模一样。
那些都是她所管峰脉的弟子。
三十六城的尸体也好,百万千万跋涉在路上的难民也好,他们的凄苦他们的绝望他们的哀哭,都距离龙首千峰太过遥远。尽管天天一口一个“苍生苍生”,可说到底“苍生”就只是一个概念,凡人在泥里,仙人在云天。凡人沧桑一百年,仙人弹指一挥间,因此他们很容易就可以用“凡人生老病死短暂无比,百年一过,又是新人新城池。”“想要更天楔,就必须有所牺牲。”来说服自己,来虽愧疚却并不迟疑地支持了庄旋推动仙妖决裂,血祭天楔的计划。
他们是为了西洲世世代代的苍生,所以牺牲了此时此代的黎民。
此亦护苍生。
然而,西海海妖的实力超出了原先的预计,原本只是想佯败诱敌深入,此刻却成了真正的溃败……“为苍生牺牲”这一套说辞,可以用在三十六城上,可以用在百万千万绝望的难民身上,却很难用在他们熟悉的宗门弟子身上。
有些是他们的徒弟,有些是他们好友的血脉,
都是看着长大的孩子。
人心可以酷寒如钢铁,也可以柔软如布帛,全看和自己有没有关系。
水镜里,寒荒大妖逼近了落单的百余名弟子,缓缓举起手中的骨矛。
这些骨矛除了远距离作战时充当巨箭,在近距离下,它同样是一柄柄可怖的屠杀武器。
“掌门!”
青衫长老焦急地催促。
“不行,”庄旋断然回绝,其他长老目睹门下弟子被屠杀,或多或少神色都有些许异样,唯独这个男人就像连心带骨头都是铁浇铸的一样,从未出现过一丝动摇,“他们还没有完全入阵,等寒荒国的主力入阵!必须等!”
说话间,水镜里,寒荒大妖举起了骨矛。
“静苏!”
青衫长老尖锐地喊了一声,猛然向前迈出一步。
水镜里,一位容貌清秀的弟子被骨矛刺中胸膛,他双手握住骨矛尖端,竭尽全力想制止它向前。皮肤冷青的大妖戏谑地看着他,唇角一扯,陡然裂出一个狰狞的森寒的冷笑。下一刻,骨矛一送一抽。
一泼血溅向天空。
青衫长老面上的血色似乎也跟着这一泼扬起的血一起消失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在寒荒大妖将门下弟子高高举起,双臂用力,将他们的尸体扯成两段的瞬间,青衫长老忽然暴起,闪电一样扑向冷冷立在银龙龙丹前的庄旋。“简芝!”“白长老!”惊愕混乱的喊声中,庄旋掌门身影鬼魅般一闪。
金属碰撞声响起。
一柄虬龙状的窄剑同时掉落在地面。
庄旋掌门身前一块深青光甲渐渐散去,手握一柄赤剑,剑穿过青衫长老的左肩。
刚要抢上近前保护庄旋掌门的长老们停下脚步,彼此心下都有几分骇然。
白简芝算是宗门内除已故的顾轻水外,剑术最佳的一位长老,又曾将一以往来迅疾神秘著称的青蛟的“惊鸿”神通熔铸在自己的佩剑中。她猝然偷袭,在场的长老没几个有把握能够及时挡下。
“掌门,白长老只是一时受失控。”有与青衫长老交好者拱手求情,“还请掌门看在多年情面和时下险境的份上,网开一面。”
“带白长老到一边去。”庄旋抽出剑,吩咐道。
立刻,两位长老半制半扶,架着白简芝朝一边走去。
“你这个疯子!”白简芝嘶声大吼,“你根本就不在乎弟子的性命!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今天御兽宗会死这么多人,全都是为了你一己之私的野心!”
“一己之私的野心?”原本已经转身,朝银龙龙丹走去的庄旋忽然停下脚步,忽然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白长老,您如今倒知道一己之私了?当初我以眠金、秦黄、凇来三城城祝印,换你支持于我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
庄旋的语速陡然变急,透着一股讥讽。
“死三十六城城民的时候,你无动于衷,死其他峰脉的弟子时,你也无动于衷,等到死你自己峰脉弟子的时候,你终于知道心疼了?敢冲我出剑,怎么不敢冲出去跟那些大妖厮杀,给你那到死都不知道师傅就是他亲娘的杂种报仇?”
“你!”
白简芝的脸色陡然赤红。
“你什么你?”庄旋冷笑,“你算什么玩意,也配跟我说话?”
“姓庄的!”白简芝声音又尖又利,“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好东西?你当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这个掌门怎么来的!当初柳大师姐怎么死的?!云二师兄怎么死的?你自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瞒天过海,可也别把人当……”
后两字没有骂出来。
“够了。”
盘腿坐在银龙龙丹附近的三位师祖之一,不知道何时来到了白简芝身边,按住了她的肩膀,制止了这一出好比是狗咬狗的闹剧。
白简芝脸色忽青忽紫,到底不敢在师祖面前放肆,硬生生将满肚子火气压了下来。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太清师祖缓缓环视周遭,“行血祭,更天楔的计划,是在场的诸位都同意过的事,争执过失也没有什么用处。”略微一顿,他的视线落在水镜的惨烈画面上,“死了这么多弟子,大家心里不好受也是正常的。”
空气沉郁,没有人说话。
只有缓慢粘稠的流水声。
却不是雨,也不是海河。
是血。
八条体型最大的恶蛟被缚龙索固定在青铜网上。
蛟龙首下方都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却并未完全将龙首斩断。在妖族中也位居前列的生命力驱使恶蛟强健的心脏继续搏动,将血液压出,在如蛛网凹陷的青铜罗网上顺着锁链,汇聚到底部中心。
银龙龙丹就悬浮在那里。
八条血流,就像八根供养它的血管。
随着同族血液的输入,银龙龙丹上,逐渐出现一道道赤纹。它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心脏,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常余峰的言长老站在靠近艮位的地方,双手拢在袖子里,没有轻举妄动。
太清师祖看着水镜中不断倒下的弟子,问道“现在大家心里什么感受?愤怒?还是后悔?”
没有人回答。
太清师祖摇头“我老了,就不用自欺欺人了。我心里是后悔的。”
长老们面面相觑。
在此之前,太清师祖是最早支持天楔计划的一位师祖。
“妖死了,西洲百姓也死了,简芝的孩子,你们的徒弟,也都死了,”太清师祖声音苍老,“死了这么多人,如果不后悔,又怎么可能呢?”
大部分长老们神色黯然,庄旋神情冷戾,一言不发。
太清师祖叹了口气“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意义?西海海妖的实力的确比我们预计的更加强,牺牲的弟子也的确超出了我们原先的预计。但眼下,不论是我们,还是它们,都没有和解的余地了!”他一指水镜上映射的累累尸体,“我问你们!就算妖族现在退兵,你们肯答应?!”
没人回答,但言长老已从所有人脸上得到了答案。
“我再问你们,”太清师祖又一指越过山峰缺口,进入第五重山脉与第六重山脉之间的海河的寒荒妖族,“我们现在跟他们说休战,它们肯答应?!”
依旧是不需要回答,便有答案的问题。
“这就够了,”太清师祖淡淡地道,略一顿,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别说死的是你们谁的孩子,就算现在死的是老夫,这场仗也得继续打下去!除非御兽宗灭门,否则天楔就算把我们自己人也搭上去,也得给我更了!否则此后万载,御兽宗就彻彻底底是西洲的罪人!人间再无御兽宗的立足之地!反之,假若我们真的能更天换柱,那么就算这次死了再多人,死了再多妖,青史上我们留下的也是功绩!谁起了后悔的心思,都给我掐死在肚子里,否则休怪老夫无情。”
“是!”
众人齐声应和。
“庄旋!”
“弟子在。”庄旋掌门欠身。
“你来把握开阵时间,再有谁敢质疑你,老夫第一个出手杀了他。”太清长老寒声道。
“是!”
太清师祖转身回到银龙龙丹旁边,盘腿坐下,与另外两位“太”字被的山门师祖一起,将手按在了银龙龙丹上。
……………………………………………………
“真可惜,竟然没有闹出大动静。”
一位荒侍看着水镜中浮现出来的画面,摇了摇头,显然颇有些失望。能坠邪成为荒侍的家伙,大多都是一些脑子不正常,唯恐天下不乱的神经病,见了热闹就想看,也不管对他们大荒自己的布局有没有什么影响。
他们位于距离御兽主宗所在的龙首千峰四五千里处的西北隅,
这个距离堪称遥远,并不会被御兽宗发现,但对能借荒瘴而行的荒使和邪魔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们随时可以插/手干涉战局。
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荒君并未允许他们踏上西北隅。
“闹不起来的。”怀宁君淡淡地笑了笑,“庄旋此人,城府极深。与其说他刚是动怒,倒不如说,是想借动怒,挑开御兽宗所有人最后一层遮羞布,斩断所有人的退路。若那位太清长老没有出言,让他继续借题发挥下去,效果会更好。
“比起什么青史留名的君子言辞,小人做派的一条船威胁,更为有效。”
“原来如此。”说话的荒侍恍然大悟,急忙恭维起怀宁君,“不愧是荒君大人,洞察如火。”
“这些御兽宗的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家伙,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想玩敲打威慑那一套……”怀宁君摇摇头,“等真正迁移天楔,庄旋第一个杀的,就是他们。某种程度上,御兽宗倒也当真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您是说,庄旋就像山海阁左梁诗?”荒侍揣测问道。
怀宁君失笑摇头“你把他们两个放一起,简直就是拿臭壤去媲美芳草,左梁诗隐忍八百载,虽也做了许多不得不为的事,但所行所为,是为了最后的清山镇海。他就是个彻头彻底的君子,被时势逼得做了小人。”
“那更天楔,不比清山镇海更君子?”荒侍跟随他时间不短,知道这位怀宁君不怎么在乎底下的人提疑发问,他更讨厌的是,身边跟随的人都跟木头一样,只会唯唯诺诺,什么话都不敢说。
作为曾经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怀宁君有这样的习惯其实有些奇怪。
也许是因为,曾经他常常同谁争执议论,各执一端。尽管如此,已经没有多少人有资格有胆量同他争执,连提疑发问,也带着投其所好的色彩,他也还是保留了这个聊胜于无的习惯。
“从人间的角度看重定天楔,的确是一件罪在当下,功在千秋的事,”怀宁君道,“但庄旋要更天楔,绝非他有多仁义,多目光长远。而是出于仇恨。他出生在北地的雪城,目睹过象群践踏的城池。无定的赤象群毁了他生长的家乡,他就要彻底镇压妖族,毁灭妖族。在西海海妖进攻时,还要特地将赤象群充作第一波防线——如今,御兽宗的驭象已经尽数覆灭。这是一个以仇恨为生命的人,可怕的是,他的确有这种本事。”
“当他发现,更移天楔,能够一次性除掉西洲最强大的妖族势力,并且让妖族从在西洲境内彻底受人掌控时,他就会为更移天楔倾尽所能……想想也很有意思,一个是真君子,却只能装做伪小人。一个是真小人,却只能装作伪君子。”
荒侍赞叹“是小人驽钝,为表象所蒙蔽。”
怀宁君笑笑。
说话间,水镜呈现出画面里,御兽宗这一方的太乾师祖召唤出的驭兽尽数战死,银发沾血的女薎一剑将他劈进一片崖壁,却并不急着追杀,而是点在鱼息鼎上,招来冰夷铃,摇了摇三摇。
“西海海妖在催促了。”荒侍说着,皱了皱眉头,“这些妖族也不是真傻啊,大妖主力拖延到现在不肯踏进第六重山脉……荒君,看来我们要是不动手,他们是不肯尽数进阵了。”
怀宁君不在意地笑笑“毕竟被背叛了那么多年,好歹总要比以前多长点记性。”
闻言,左右的荒侍忍不住直发笑。
在他们眼里,西海海妖委实算是不聪明到极点了。
跟着笑了几声,原先说话的那个荒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开口“虽说妖族与御兽宗的确有血海深仇,但……”他留意着怀宁君的神色,见荒君无甚异样,这才大着胆子,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西海海妖对神君感情深厚,小的担心,若神君出现,海妖们会不会毁约弃盟……”
怀宁君脸上一直带着的淡淡笑意消失了。
荒侍心里顿时打了个突,心说让你多嘴。
诚惶诚恐间,就听见怀宁君说“他可以制止这场劫祸,他的确可以做到……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但那只会让人间在死刑的泥沼里慢慢下沉,而且永远无法真正改变。
他凝视着龙首千峰的方向,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
很快,怀宁君回过神,沉吟片刻,低语道“不过也确实奇怪,计划实施得太顺利了,而神君至今未曾现身……他不太可能不插手才对。”
荒侍却听不懂他没说出口的话,只是听到“神君不太可能不插手”后,立刻紧张起来。
如果是在以前,太古过去了那么久,神君独登不周山的往事都被尘埃埋葬,荒侍们对他虽然忌惮,却未必会有形如实质的畏惧。但是在神君于十二年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白衣入大荒,一人封幽冥后,一切就都变了。
荒侍们终于明白曾经天外天的天神,对神君深刻入骨的忌惮和畏惧是哪里来的了。
幽冥的森寒,和无光的黑瘴不是万无一失的庇佑。
它们阻拦不住那个人的脚步,更阻拦不住他的剑。
“那,那我们是不是要戒备一下,西海海妖突然叛变?”荒侍战战兢兢地问,他其实更想问,万一神君真的来了,怎么办,可惜没那个胆子。
又或者说,他们压根就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
“西海海妖叛变也没什么关系。”
荒侍不解,怀宁君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再与他们闲谈的兴致了“动手吧,给他们点信号,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荒侍不敢再问。
冰夷铃声止的瞬间,黑瘴随厉风前推,荒侍邪祟借瘴疏忽千里,转瞬间就到了龙首千峰的附近。
狂风骤雨,闪电霹雳。
黑云压地。
奇形怪状的死魂野鬼追随荒侍远去,借西海海妖先前打开的防线缺口,涌进了御兽主宗。战局的第二重幕布就此拉起,而拉开这一幕的怀宁君并没有动身,而是停留原地。
厉风吹过他的衣袖。
风的前方,有铃铛声,叮叮当当,空灵飘渺。
怀宁君抬眼望向不远处的西北隅。
作为西洲最偏远的一块海中陆地,西北隅是一座不大的浮岛,坐落在茫茫冰海之中。除了一棵枯死的若木外,什么都没有,无草无冲,无飞鸟,无走兽。铃铛声就来自那里,更准确的说,是来自岛上的若木。
怀宁君踏着海面,不紧不慢,就像普通人一样,慢慢走向浮岛。
大大小小的银铃铛,悬挂在高高低低的若木树干上。
怀宁君刚一踏上浮岛,所有铃铛的声响骤然一止,尔后忽然变得激烈,仿佛他是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客人——这其实是因为这些铃铛由石夷仿造冰夷铃所制,天长地久,也有了些许灵通,天然排斥来自大荒的气息。
然而,这个小小的变故,却让怀宁君怔了一下。
恍神间,仿佛又回到了空桑。
……扶桑苍苍,覆盖百里,广袤无匹。
那是大家还在讨论怎么辟四极的时候,历术还只是个雏形,全都要一点一点提出又推翻。是个很枯燥,很无聊的活。不安此道的天神和地妖很多,见了就找各种理由开小差,什么借口树上风景好,我去树上听,什么桑田初开,我去替他们把犁。
石夷是也是“不安此道”中的一个。
跟别的家伙不一样。
其他妖妖神神的,哪怕是牧狄那样只喜欢文辞的家伙,硬着头皮学,死活也能学个皮毛,能生掰硬凹地算点立木测影。唯独石夷,学是学得最认真的,奈何是真的跟不上,真的学不会。
石夷石夷,石头脑袋一个。
你能指望石头有什么智商?
神君倒不介意一遍又一遍教它,但它虽然只是个石头脑袋,却未必真有颗心头心脏。神君教自己很多遍,却怎么也学不会后,就不愿意再学了,只在大家讨论的时候,闷不吭声地蹲在一边。
也听不懂,也不走开。
就那么矗着。
闷不吭声的。
傻愣傻愣。
后来,也不知道是朱雀家的哪个顽劣过头的小崽子,给了它一个铃铛,让它能在无聊的时候,听个响。
打那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石夷莫名其妙喜欢上了收集铃铛。而出于某种,觉得是好东西,就要和大家一起分享的心理,收集到的铃铛,就跟小朱雀一起,挂到扶桑树上。
那么大一个块头,喜欢花花草草,喜欢精致玩意,未免有几分“妖不可貌相”的意思。
一开始零零星星几个铃铛,在大家被不断推翻的构想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的确是个解闷的安慰。但很快,树上的铃铛未免就有些太多了。一遇到幼崽们在树上蹦蹦跳跳,就响得能把本来就晕头晕脑的天神地妖吵得脑瓜子嗡嗡的。
但石夷护鸡仔一样,护着它的铃铛,死活不让碰。
大家没办法,就只能天天背地里筹划,寻思着什么时候趁神君不在,赶紧把石夷这蠢脑筋捆了去填海眼。
“好久不见。”他轻声说。
叮叮当当。
叮当叮当。
“结果,你还真就让人填了海眼啊。”怀宁君无声笑笑。
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立在若木底下,乍一看,就仿佛一个木讷愚笨的巨灵神盘腿坐在那里。石碑上,以红漆刻篆,洋洋洒洒,誊录了御兽宗斩妖定风的功绩。大概是出自哪个被御兽宗养着的书庄文人手笔。
“你说神君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教会你怎么以日月算风向?”怀宁君问。
没有人回答,只有铃铛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浮岛冷冷清清。
石夷活着的时候,就不会说话,被炼化成石碑后,就真的成了块石头。
怀宁君在浮岛边沿站了一会,才慢慢地登上了岛。他在石夷所化的石碑对面半支膝盖坐下,取出一坛酒。
清亮的酒液慢慢斟入杯盏。
他摆了三个酒杯……很久以前,他们也曾这样一起饮过酒。
若木主干被风冻上一层厚厚的灰白冰壳,冰壳随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一年一年增长。枝干上了结了冰枝,就像鹿角一样,一年一年变多,多到承受不住时,咔嚓一声断掉。就好像这课曾经几乎连接天地的古木还活着一样。
一小簇雪落进酒盏。
怀宁君端起白玉酒盏,慢慢摇晃。
他看着水镜。
水镜里,荒侍加入战场后,西海海妖不再拖延,直接从御兽宗第五重峰的缺口,切进第六重峰。御兽宗主宗所在地之所以称为“龙首千峰”,就是因为这里奇峰林立,峰连峦绕,形成十二重回环状的山脉。
自然条件下,要形成这样十二条重重推进的回环山脉,几率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龙首千峰山的山脉走向,也确实非自然形成。
整片龙首千峰山,就是西北天楔所在地。
尽管它并不是神君一开始定下的地点,但每一座山峰,同样经过神君的精心计算。想要单单凭借外部力量,就彻底摧毁神君定下的天楔,难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十二洲所有天楔、天柱与空桑通过一种十分巧妙的力量联系,串联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是几乎耗费神君一生所有时间计算出来的模型,整个十二洲在神君手中变成了一个息息相关的大阵。可惜的是,最终的“周髀定天”确定时,空桑已经分崩瓦解,除了神君自己,再无人对它有一个真正的,彻底的理解。
天楔、天柱、空桑、城池。
日、月、星辰。
当所有的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后——哪怕只是个不完整的形态,在它的关键节点变动,超出整体的承载力前,一切外来力量,和内部的错乱,都能够靠这个整体的框架分担,化解,维系。
中古初年,大荒趁神君坠魔被困杀空桑的机会,发动了第一次针对人间的全面蚕食。
在那次蚕食中,南辰天柱所在的不死城曾落到大荒的控制下。
大荒试过很多办法,都只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天柱的倾斜角度,从而影响人间日月,并在人间与大荒之间,制造出一条畅通无阻的缝隙。除此之外,将天柱彻底摧毁的目标,却始终没能完成。
天柱,天楔,只能从人间这一方起出。
一个本该生机勃勃的骨架,最终却只挂满了腐肉和蛆虫。
无怪乎大荒幽冥对那个人又忌惮又轻蔑。
……站在它的角度看,的确很可怕啊……一个未完成的人间,一个未完成的七衡六间,就这么难以动摇摧毁,若让他真正完成了最初的计划,那么今时今日,到底是人间害怕大荒,还是大荒害怕人间,那就说不定了。
怀宁君慢悠悠地想着,漫不经心地一边饮酒,一边通过水镜观战。
水镜里,与荒侍汇合的西海海妖不再像先前那样,把战线拉得绵长,一人不留地进行绞杀,终于将精锐力量集合起来,压缩成一线,如刀子一般,切向御兽宗的核心地区。但很明显,西海海妖对荒侍们戒意深重,在战局中,以寒荒大妖为领导的精锐,刻意地将双方的距离拉开。
怀宁君知道他们的用意。
这是为了以防止大荒在进入龙首千峰腹部的时候,忽然反手将刀剑捅进他们的后背,和御兽宗一起,将他们彻底绞杀,作为启动天楔需要的祭品。
怎么说呢?
大荒确实不是妖族的盟友。
因为大约还有一半的荒侍和妖魔隐匿在龙首千峰外,并没有直接加入战场。
水镜中,与荒侍合力的西海海妖势如破竹,太乾师祖毙命于女薎剑下,尸骨被抛掷进鱼息鼎里。眼看即将切进龙首千峰的核心地带,御兽宗八座卦山方向隐隐泛起了银红色的光,寒荒大妖们忽然一起发出尖锐的呼啸。
下一刻,他们竟然直接调转巨弓方向,劲弦急张间,骨矛作箭,密集如雨的箭雨,铺天盖地地笼罩向荒侍们。
“一场战争,两端献祭啊……”怀宁君停下酒杯,露出些许意料之外的神色,“谁为螳螂,谁为黄雀?”
他起身,却又忽然停下来,没有回头,对早已化为石碑的石夷问道
“你猜他会不会来?”
………………………………………………………………
“女薎大人,大荒的那些家伙果然也是些卑鄙无耻的家伙!”
皮肤深蓝,双臂和双腿布满鳞片的海妖阿河落到女薎身边,手上提着的巨剑不断地向下滴血。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巨剑已经沁成了暗黑色,暴雨冲刷在剑身上,将雨水也一并地染成了红色。
四周隆隆巨响,回荡不绝。
不是雷声。
是山声。
山在震动。
以八座卦山为中心,整个龙首千峰的山脉在缓缓震动。就连站在山峰上的御兽宗弟子都惊呆了,他们骇然地看着山峰周围的洪水。洪水泛起了一个个巨大的峰头,而激荡峰头的力量却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地底。
“苍天啊……”
一座山峰上,一名御兽宗弟子脚下的石头忽然坍塌,他整个险些跟着掉进海水里,急忙急速后退。但此时此刻,山峰上已经没有人能够稳稳战立了,所有人都不得不御剑飞起。因为……
山在拔高!山在移动!!
这一幕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超出了他们的想要。
原本被海水、洪水淹没得只剩下一半的山重新完完整整露了出来。龙首千峰就像一条真正的巨龙,它苏醒了,在苏醒的瞬间,活动自己的筋脉,活动自己的肌肉,活动自己的骨骼。回环形的山脉在地震般的巨响中,向前,向后,移动!拼接!
山群迅速移动时,极其了高高的浑浊的浪花。
十二重回环峰脉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合并。
只剩下里外中三重。
而当山峰拼接合并时,前后山脉的孤峰,完整地互相填补空缺。十二重山脉铆合之后,就是三重密不透风的围城。
西海海妖被困在这由千峰万仞组成的三重围城正中心。
群山移动的影子,与不断划过天空的闪电交错在一起,巨大的亮块与巨大的黑影,交错着投在聚集起来的西海海妖军队上。鱼息鼎悬浮于群妖队伍的正中间,将他们笼罩。女薎绣满异纹的雪袍被风卷动。
她的冰夷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腕上和脚踝处,此刻叮铃铃像个不停。
就好像是某种危险的前兆。
“女薎大人!”阿河斜提巨剑,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地贴在皮肤上,“这是神君留下的天楔?”
“不。”女薎回答,赤金的眼瞳透出前所未有的寒意,“这是御兽宗以天楔的守护阵为基础,改造出来的杀局。”
她眼中的暴怒就像倾世的火。
“我知道他们将龙神的骸骨拿去做什么了。”
………………………………………………………………………………
咚、咚、咚。
雷霆风暴,山峰的移动,都没能压下这低沉的,巨鼓一样的声音。
心脏跳动的声音。
养龙池里的蛟龙已经被斩杀得干干净净,全部的蛟龙属鲜血被尽数输送给沉寂多年的龙丹。原本皎洁如满月的内丹上布满了粗大的血管。它真的从一颗内丹,蜕变成了一颗活着的,血淋淋的,跳动的心脏——而原本,内丹就相当于妖族的第二颗心脏。
而如今,它不是银龙的心脏,而是龙首千峰的心脏。
随着这一颗心跳的跳动,御兽宗的群山迅速地复苏,生长,移动。
寒荒族的祭神女薎说对了。
这的确是一个杀局,一个以神君当初留下守护天楔的阵法为基础,改造成的杀局。
御兽主宗共计一千三百六十八峰,当这个杀局启动的时候,这一千三百六十八峰,将变成一条以山石为骨骼的巨龙。它既能层层收缩,向内如恶蟒捕猎一样,将不自量力,闯进阵法深处的敌人挤压成血肉烂泥。又能斜转山峰,以峰为刃,对内对外,同时形成一个齿轮状的绞肉盘。
一个攻防一体的杀局。
而是这个改造得以实现的关键,就是,御兽宗捕获过一条巨龙!
一条真正的巨龙。
不是养龙池中那些仅仅只有一丝半缕古龙血脉的废物,是真真正正的太古巨龙。能如烛南玄武驼起九城一样,驼起西洲北角的群峰。
以银龙龙骨为骨架,将所有山峰与它的脊柱骨节一一对应,那么当阵法启动的时候,御兽宗的群山,就将如龙盘旋舞动。
这是御兽宗制定更天楔计划的底牌。
——又或者说,这也是他们无法回头的原因。
山石滚动,杀局第一次启动,哪怕是亲手唤醒它的长老都为之色变。其中,最为惊骇的,莫过于那三位将手按在银龙龙丹上,引导龙血输送的御兽宗师祖——在阵法启动后,龙丹吸收蛟龙血的吸力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发恐怖。
眼下,已经没有蛟龙血可以输送了。
银龙龙丹干脆吸收起了他们的修为!
“怎么回事?”
三位师祖之一骇然问。
方才震慑过众人的太清师祖猛然转头看向立在一边的掌门庄旋。
他青圭色的衣袍在风中飞扬。
“你……你做了什么?!”太清师祖惊怒交加。
“师祖深明更天换柱的大义,亦早有为此死而后已之志。想必此刻定能明白弟子的苦心,”庄旋掌门言语客气,“庄旋替宗门上下,谢师祖为西洲献身。”
“你!你!大逆不道!”另外两位师祖反应过来,立刻朝在另一旁的长老们呵斥,“还不速速将此等宗门叛逆击杀!”
长老们已然为这意想不到的变故惊呆了。听到师祖的命令,下意识地向前,视线触碰到庄旋冰冷漠然的脸时,一股寒意爬过脊背,一时间竟然又齐齐停了下来。
“三位师祖,”庄旋不紧不慢地走向银龙龙丹,青衣翻飞,“想要彻底唤醒银龙龙丹,一池的蛟龙怎么够?”说着,他微微笑了笑,“而且,银龙内丹缺失的精华到底哪里去了,三位师祖和刚刚殉道的太乾师祖,想必比我更清楚。”
他叹息道。
“宗门内,太字辈的师祖们惊才艳艳者,何其多乎。四位长老并非最出众的,可怎么就是你们突破境界,受寿逢长?”
三位师祖脸色一变。
不等他们再说什么,庄旋已经略一欠身。
“时候不早了,还请师祖为宗门赴死吧。”
“你……”
三位师祖的声音刚出,下一刻就被银龙内丹上传来骤然加强的恐怖吸力,吸成了三把干巴巴的骨头。
风一吹化为灰白的粉尘,不知道哪里去了。
庄旋一招手,龙丹落到了他掌上。
………………………………………………………
千峰移动,万山旋转。
首峰海拔较低,原本已经被海水淹没了。此刻它破浪而出,宛若巨龙分水。它美丽如小森林的龙角,不见了飞起飞落的鸟儿,惨白发肿的尸体挂在枝丫上。冰冷的雨水流过它空洞的眼眶。
最后一个没被急流冲走的小鸟巢在龙角上摇摇欲坠。
一只苍白漂亮的手扶正了它。
红衣衣角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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