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莎说他在嫉妒,说他只是装作不在意。
凯恩松开了握着艾丽莎腰肢的手,他妻子选择退后两步抬起头,她双眼寻觅到自己的目光,对着他说:“是的,我也认为我们应该重新谈谈这一切。”
他看着她,红发整齐地在后脑盘起,白皙的面庞线条柔和。由于初春的夜晚仍旧寒冷,她在那艾绿的天鹅绒长裙之外披上了厚重的披肩,属于少女的、纤瘦的身躯被仔细地勾勒出来。
可她不再是少女了,艾丽莎已然微微隆起的腹部昭示了她孕妇的身份。这样的身份为总是机敏又有些锐利的她增添了几分稳重的气息,让她看起来不再那么幼稚了。
年轻的孕妇理应是温柔的,而艾丽莎的外貌本来也更像她那几乎是淑女样板的母亲。但在月光之下,她那双幽静的碧眼之中闪烁着灼灼的光芒,像是一头稚嫩的斗牛,也像是尚未长开的母狮,正在酝酿着自己全身的力量试图捕捉不可撼动的强大猎物。
青春与母性,这两种不同的气息交织却又和谐地杂糅在一起。面对着这样的艾丽莎,面对着她放肆的话语和坚定的眼神,凯恩感觉到的是一种难以忽视的、茁壮的生命力。
一种随着他的年岁增长,无情地流失掉的生命力。
任何丢失它的人都会被它吸引,连凯恩也不能例外——别人都说这是女神赐予自己的礼物,凯恩想如果她真的是,那么女神赐予他的便是这几乎无边无际的力量。
“不管别人,不管你怎么想,我和瑞兹骑士确实再无瓜葛。”
见自己没有开口,艾丽莎咬了咬嘴唇,主动打破了沉默。凯恩毫不意外她会按捺不住地提及这件事,这半年来的相处足够让凯恩了解到,他年轻的妻子最讨厌的便是被人误解。
“雷·瑞兹的父亲是个骑士,所以他和欧文子爵家的托马斯一样,很小便被送到高堡担任我父亲的侍童,我们几乎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说完艾丽莎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曾经迷恋于他,凯恩,我不会否认这点。”
凯恩阖上了眼,避开了艾丽莎的目光。
是的,他的确是嫉妒。
老实说,凯恩不记得自己在年轻时嫉妒过谁。他很少会去羡慕别人拥有的东西,甚至很少会将注意力放在与他人对比之上。但现在,思及曾经有人染指过面前勃发又绚烂的生命力,凯恩便觉得隐隐的火焰在他的体内蔓延开来,这毫无道理,凯恩清楚的很,就像是二十几岁时的年华又回来了一样。
“但是你主动提出与他结束。”最终凯恩还是收敛了情绪,开口说道。
直到他给出回应,艾丽莎好像才放松下来,她点了点头:“是的。待到狂热的情感平缓下来时,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你厌烦了。”
“不,”艾丽莎苦笑几声,不知道是在笑他轻视她的情感,还是笑自己的过去,“是察觉到了我和他之间的……想法不同。”
说完,她没等自己开口,便接着说了下去:“尤其是待到我的父亲册封他为骑士之后。瑞兹便常常向我展示他的宏图,他说他要亲自用双手为我打造完美的生活,但我觉得他的计划和憧憬都很幼稚。我并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和他在一起的,但当我如此坦言相待时,却深深地伤害都了他。”
剩下的话,艾丽莎不说凯恩也能猜到。
出身高贵的少女和积极向上的骑士,多么梦幻的爱情故事,然而最终溃败给了现实。
凯恩很想像往日一样嘲讽地讥笑出声,近乎于幸灾乐祸的快意涌上心头,他几乎都能想象到出身贫寒的雷·瑞兹是如何看待艾丽莎的。
“更好的生活”,除非坐到王后的位置,不然凯恩还真想不到怎样的生活能比英格瑞姆公爵爱女、高堡继承人之一的生活更好。
骑士许她一个梦境,却根本没意识到她本身就活在他憧憬的梦境之中。
“从那开始,我和他之间的矛盾便越来越多。不管是帮助他也好,还是冷眼旁观也好,换来的都是他失望的神情和受伤的眼神。我认为我们并不适合长久的在一起,就提出了分手。”艾丽莎说出这番话时倒的确没有伤感的意思,她像个男孩似的耸了耸肩,“接着差不多一年之后,女王为你向我的父亲提及联姻的事。”
她说完这句话后,像是在等待自己回应似的沉默下来。凯恩舒了口气:“即使你没有与骑士在一起,仍然有很多更好的选择。”
“为什么你总觉得你不是那更好的选择呢?”
“我比你大很多,丽莎。”
“但你尊重我,凯恩。”艾丽莎的声线不自觉地放缓了一些,她甚至流露出一抹笑容,在昏暗的条件下几乎看不真切,“我知道你有时会觉得我幼稚天真,还会拿来取笑我,但你并不鄙弃于我。我的建议你会考虑,我的问题你也会解答,也乐意在出现分歧时与我坦言相待。”
凯恩不以为意地说道:“当你做出选择之时,可没有预见到如今的生活是怎样的。”
他不是听几句好话就能被哄高兴的毛头小子,凯恩明白自己在王国里有着怎样的名声。当时凯恩完全没料到艾丽萨会同意婚事——哪个风华正茂的少女会同意嫁给一个有着各种可怕传说的中年男人?
他为此花了些时间打听了艾丽莎的事,关于骑士与美人的故事可听了不少,好的坏的都有。
“我的父亲和你曾经并肩作战过,”艾丽莎的表情坦然极了,仿佛一点也不意外他会出言质疑,“至少你不会为难战友的女儿,不是吗?即使你和传闻中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人……那么就像在高堡正式见面时说的那样,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生活,这也比嫁给首相的儿子那种混账好。”
“珀金斯家的长子为难过你?”凯恩挑了挑眉毛,问道。
艾丽莎有些强硬地昂了昂头:“他敢。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那种人。”
说着,她又把话题转了回来:“而且,高堡时是你我第一次单独相处,可你能够因为自己的失言而向我道歉……老实说我很惊讶,凯恩。起码这证明你娶我并非敷衍了事,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狂妄自大。”
他倒是没想到在艾丽莎的心里,自己的评价能有这么高。凯恩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年轻时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值得终身的人——一个满手血债的私生子,生长在颠簸流离与背叛死斗的环境之中,直到现在也没度过几天安稳的生活。
但艾丽莎说话的这个语气,就好像嫁给他是件多么荣幸的事情一样。
并且,她还在等待着自己的回应。她看向自己之时的期待色彩差点就要从双眼之中溢出来。
依然像头母狮,却是在等待彰奖的那种。凯恩很想笑,他压低声线,维持住了不动声色的表情:“高堡并不是你我第一次独自相处。”
“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艾丽莎的表情中出现了空白。她不是个能憋得住心事的人,尤其是在毫无戒备的时候,看着她那满脸茫然和疑惑的表情,之前憋在心底的愤懑一扫而空。
“上一次你来雪伦的时候,也是在骑士大会。晚宴之时你跑进了会场附近的林子里,你的父亲几乎要把整个会场掀翻了。”
艾丽莎拧起了眉头,她的脸上依然写着十足的困惑:“所以?”
“那个时候,我也在林子里。”
“哎?”
她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地问道:“你在林子里做什么?”
“贵族们的纠缠让我很是厌烦。”
“我和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很多,然后我将你送了出来。”
“我……不记得了。”艾丽莎有些迟疑不定地开口,“我只记得回去之后,父亲难得对我大发雷霆,他有整整一个星期没给我好脸色呢。”
“那个时候你才十一岁。”她不记得,凯恩并不意外。艾丽莎目瞪口呆的表情落在眼里,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意外收获了。
艾丽莎的表情看起来却不像是听到了自己十一岁时的故事,她似乎在努力回想这件事。但光是看她既不甘心又失望不已的表情,凯恩就知道她一无所获。
她回过神来之后,小心翼翼地问:“我……没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来吧?”
这次凯恩是真的绷不住自己的笑容了。
他恶劣地扯起嘴角,换上了平日一贯揶揄她的语气:“放心,总不会比你喝醉酒跑到室外更丢人。”
即使是光线不足,凯恩也清晰地察觉到艾丽莎的脸像是爆炸一样红了起来。她像是被噎住一般张开嘴:“你——”却没有说出任何话。
平日的她总是喜欢摆出老成镇定的姿态,言谈举止也恨不得把她父亲学个十成像才好。凯恩可没打算娶英格瑞姆公爵回家,所以每每艾丽莎流露出这样手足无措的神态,都能很好地娱乐到他。
艾丽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她很快便收起了窘迫的表情,毫不留情的瞪了他一眼,而后开口:“那么,到你了。”
“到我什么?”
“你说要好好谈谈,我已经将我的过去,我的想法都告诉了你。”她收敛了没好气的神情,认真地回答道,“那么你呢?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凯恩。”
凯恩不由得想起自己刚从西镇回到金翎的那个早上,艾丽莎躺在他的身侧说的话。她说,她想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属于任何势力,任何人的那部分的想法。
或许在那个时候,或者更早之前,艾丽莎就已经试图揣度他的思路——凯恩自诩不是个感情迟钝的人,她今夜胆敢质疑他在嫉妒,就足够证明,艾丽莎她自己也在意。
如果她对自己毫无感情,那何必在意他在想什么?
让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揣度自己的想法,的确是难了一些。虽然凯恩依然不认为有什么是她值得知道、而自己不曾说明的,但既然说要重新谈谈的是自己,他理应与她坦言相对。
“你想问什么?”于是他问道。
这好像难倒了她。艾丽莎听到自己的话后像是反而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好,她沉吟半晌后:“菲尔德夫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又是简·菲尔德,凯恩并不喜欢过多的与他人讨论已逝之人,尤其是简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不过他知道不论如何,他的前妻是永远也绕不开的话题。
既然都问出来了,索性一并说完。
“她没有你长得漂亮。”
艾丽莎当然不满于这样的回答,她忍不住打断了凯恩的话:“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凯恩看了她一眼,继续接着自己的上面的话说了下去:“比你温柔,也更擅长打理内务。简是个很合格的淑女,从来不会对我的责任感到好奇,对于我闭口不谈的事情也不会多问。”
“你不喜欢我这样。”艾丽莎眨了眨眼,轻声问道。
“别拿自己和别人相比,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
“我没有!”
早在她问起自己和简是如何相处时,凯恩就察觉到艾丽莎在暗地里在意这件事。或许并不是出于主动地相比,她只是想找到一种和自己融洽相处的方式。
“这也和我们之间的约定有关。”当然凯恩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们已经为了在意不在意这种无聊的问题谈了这么久了,“我和她的婚姻更像是做了笔交易。”
“对,约定……你和她到底有什么约定?”艾丽莎立刻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关键词,“学士将她怀孕时的情况告诉了我。你也很尊重她,而且那个时候你们都很年轻,我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这么着急。”
果然。
凯恩知道她一定会问这个问题,早在西镇时她就追问过。不过凯恩原本就没打算瞒着她,如果第一次提及这件事时不是亨利打岔,他早就说出口了。
只要是她能够知道的,凯恩不觉得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菲尔德伯爵在独立战争时阵亡,简的弟弟年纪轻轻便继承了爵位,然而新任伯爵的妻子,却没有生育能力。”
艾丽莎的呼吸窒住了。
过往的记忆对凯恩来说也的确并不值得难过,毕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看着艾丽莎猛然变得复杂的神情,继续说了下去:“而菲尔德的领地矿原又是如此的重要,玛丽安希望能够控制住国家的矿产,那个时候简找上了我,她说她愿意促成与王室的联盟,只要我同意她的条件。”
“什么条件?”
“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后,过继给菲尔德伯爵,”凯恩冷淡地回答,“当然她知道她的身体不好,如果第一个孩子出世时她不幸死亡,那么那个孩子也会过继给菲尔德家族,我可以再娶,这不影响我们之间的联盟。”
这句话落地之后,艾丽莎半天没有再开口。
她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了相当复杂的神情,一时间连凯恩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时候绮丽并没有出生,她承担着两个家族的未来。”
等了很久之后,艾丽莎才打破了夜间的沉默,有点沉重地说道。
“我倒是理解她为什么如此急于怀孕了。然而女神却是如此残酷……不仅她没从产床上走下来,连那个孩子也是。”
凯恩没有说话。
艾丽莎的目光投射过来,那之中有试探也有近似于兔死狐悲的悲戚感:“别人说她的死讯传到你面前时,你甚至都没有流露出悲伤的表情,这是真的吗?我很想知道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说过,当时的金翎甚至已经做好了葬礼的准备,对于她的死亡,我并不意外。”
艾丽莎却没有放过这个话题:“那你失望吗?”
“……了解这个,对你有什么用处?”
“没有任何用处。”
说着,她主动走近自己,直到她发间的香气传入凯恩的肺部,艾丽莎轻轻地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袖口,小心地就像是他会不留情地甩开她一样。
她抬起眼,仔细地端详着凯恩:“只是因为那是你的想法。”
凯恩叹了口气。
“有点。”他如实说道,凯恩从来没对别人承认过这个事实,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更多的是惋惜,不论如何,她是位值得尊重的女性,也可以说是我的朋友。”
“能获得你的友谊可不容易。”她笑了笑,那笑容很浅,甚至能称得上是忧伤。凯恩几乎没见过艾丽莎流露出如此多愁善感的表情,“我想能与你直接坦言交易,她非常的了不起。”
“但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就像你说雷·瑞兹的事情也已经彻底结束一样。”
艾丽莎只是再次走近了一步。
她柔软的身体靠了过来,将脸颊埋进自己的肩头。凯恩隐隐地意识到艾丽莎有点不安,她一只手依然拽着自己的袖口,另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臂膀:“我希望你能有个继承人,凯恩。”
他读懂了她的意思。
还是不该说起这件事的,她现在正在孕期,难免会多想。
然而想来现在说那些学士已经念了无数遍的话语也没什么用,所以凯恩只是用自己的手掌托住她的后颈,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
“我知道。”他如此说道。 政治婚姻与罗曼蒂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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