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令牌、撤去坛场,赵黍对张里尉说道:“看来那群鼠妖早已不在附近,只有少许游荡在外,不成气候。”
“那不知仙长打算怎么办?”张里尉问。
“既已得知鼠妖所在方位,我当然不会坐视,现在就准备启程前往兴隆县。”赵黍言道。
张里尉说:“不知小人能否一同随行?”
赵黍作沉思状,他其实已经知晓张里尉跟赤云都修士暗中往来的情况, 但他并没有点破,反倒故作不解:“张里尉在村寨里没有其他事情么?”
“如果能见证鼠妖被仙长降伏,寨子里的乡亲也能安心。”张里尉只好随便搬出一个理由。
“也对,你们周围几个村寨是最先受到妖邪侵害的。”赵黍点点头:“那行吧,张里尉便随我一同,做个见证也好。”
没有拖延,赵黍下山后立刻让麾下兵士动身, 张里尉则带上几个村民一同, 跟着赵黍前往兴隆县。
跟侨张村类似, 兴隆县是五国大战以来,华胥国为了安顿大量侨人流民所设。赵黍也懒得浪费唇舌,直接在县城外亮明身份,当地县令闻讯后匆忙将赵黍众人迎入。
“不知贞明侯此来有何公干?但有吩咐,下官一定竭诚效力。”衙署之中,县令将赵黍奉至上座,恭敬问道。
“如今两国陈兵对垒,形势不比寻常,更有妖邪蠢动,本官奉命搜捕蒹葭关内外一切妖祟不祥。”赵黍言道:“巡检至此,想问问贵县近来可曾有妖祟灾异之事?”
县令微笑着回答:“国主圣明、诸卿贤能,兴隆县百姓和乐,并无灾异不祥之事。”
“哦?”赵黍一挑眉,他在进城之前便已暗中召出箓坛兵马, 让他们在兴隆县内外查探情况,于是说:“希望兴隆县令明白,要是查出贵县有妖邪灾异情状,你可是要担上失职不察之罪。若是知情不报,那更是罪加一等。”
县令当即冷汗直冒、脸色发白,挥手屏退其他曹吏,低声言道:“是下官愚钝了,稍后有一千两白银送往驿馆,还请贞明侯笑纳。”
赵黍面不改色,他没想到自己催问几句,对方竟然以为他是借机索贿。
“兴隆县令真是阔绰!”赵黍发笑:“一千两白银说送就送,看来贵县繁华兴盛,远超本官预想。”
“惭愧、惭愧!”县令赔笑说:“下官也只是替都中卿贵打杂而已。”
这话绵里藏针,分明就在暗示自己在东胜都另有靠山,一千两白银算是给贞明侯的面子,希望他不要得寸进尺。
赵黍当然听出话中之意,于是趁机问道:“赵某倒是好奇,什么样的杂活,能够让兴隆县令获此厚利?能否提点一二?”
县令擦了擦汗,他以为赵黍觉得一千两白银不够,只好解释说:“贞明侯应当知晓, 兴隆县地处偏远, 只是靠田亩赋税,本地官吏衙役的禄米俸银都发不齐全,为此也只能另辟蹊径。本地山野有几条小路,能容车马往来九黎国,贩售货品。”
赵黍以笑容掩盖怒意,当初鸠江郑氏便是因为向九黎国出售粮米布帛而获罪。如今郑氏被扳倒,可这份边关私贩的生意丝毫不见断绝,这位兴隆县令也借此挣得盆满钵满。
“可是现在这情况,生意还做的了么?”赵黍问道。
县令以为赵黍有意参与进来,露出几分诡异笑容:“九黎国部族众多,本就不是铁板一块,临近边境的部族一向乐意跟我们往来互市。
他们拿到货物后,转手卖给其他部族,获利更多!而且九黎国去年大旱,他们那里的粮米价格一日一价,以至于九黎国兵马的部分粮草,都要靠我们呢!”
赵黍敲点膝盖的手指停下动作,问道:“除了贵县,附近郡县还有人干这份生意么?”
“当然有!”县令来了兴致:“贞明侯有所不知,蒹葭关临近郡县,把这份生意做得最大最旺的,就是那位高平公啊!”
赵黍一怔:“可高平公不是蒹葭关镇守么?”
“就是啊!也只有这种身份,才能把持与九黎国的往来。”县令笑道:“下官听说,目前武魁军已经接管了蒹葭关,想来贞明侯也是有办法的,下官就不必卖弄了。”
赵黍这才明白,为何在高平公手中,蒹葭关军备废弛至此,而他本人起居如此奢华。现在看来,绝不仅仅是对当地兵民的驱役剥掠,而是将边关军镇当成自己大发横财的聚宝盆。
其实边关互市这种事,本身倒谈不上错。华胥国内有典章制度,言明哪些东西不能贩售别国,九黎国内也有相应禁令。
可往往越是杜绝,就越有人铤而走险。就比如当初私贩龙血脂的吴老大,搞不好他就是在兴隆县附近跟九黎国的人接上头,将龙血脂弄到手。
同样,华胥国内不乏公卿豪贵藉此牟利,人家干脆与郡县官长勾结合谋。其中则以高平公最为猖獗,直接将边关军镇当成私家产业经营。
赵黍捏了捏眉间,有过东胜都的经历,他对于这些事情已经有大体认识,还不至于当场失态。
而且看这个兴隆县令的言辞,人家明显是将这种借地方官长之位、与九黎国私贩牟利的事情视作寻常。高平公都这么做,临近郡县的大小官吏自然有样学样了。
这种事真不是赵黍一个人看不惯就能改变的,如今他也不至于如此天真。
但这并不会改变赵黍对高平公的看法,明明身为国主宗亲,又坐镇蒹葭关此等要害之地,私贩牟利也罢了,可他不该让军备废弛至此,这就是最大的错处!
如今九黎国陈兵关外,韦将军和赵黍都要忙着给高平公收拾这个烂摊子,心中难免会有怨怼。
“本官此次前来,也不止是搜捕邪祟。”赵黍又说:“想必兴隆县令已经收到朝廷征募兵丁、筹集钱粮的命令,不知如今办得如何了?”
县令闻听此言,立刻露出为难神色,开口道:“贞明侯,能否给下官几日宽限之期?”
“怎么?”赵黍问:“这两件事很难办?征募兵丁可以稍缓,前方韦将军可是急需钱粮。”
“贞明侯或许有所耳闻,这周边郡县历来有赤云乱党潜伏,藏匿乡野市井,挑动刁民对抗官府。无论是收缴赋税、征派徭役,都尤为艰难。”县令叹气说:“而且越是偏远的村落,刁民往往越能聚众抗逆,仅凭下官这些衙役差人,实难施为。除非……”
“除非什么?”对于县令的推诿扯皮,赵黍并未恼怒,或许说早就料中。
“贞明侯不妨去信韦将军,多调兵马前来,那些刁民得见朝廷天兵之威,定然顺服。”县令言道:“若是再有一二附贼乱民,也能就地格杀。”
赵黍笑而不语,这位兴隆县令打的好算盘。自己借着赤云都由头,对于朝廷命令多有敷衍,等上头来人催促,又将责任推给对方,让朝廷去面对众怒,自己好躲到一旁,明哲保身。
“好吧。”赵黍心中确实暗怀愠怒,但没有当场发作,轻掸衣袖说:“我这边可以去信调兵,但兴隆县令也要有所作为。眼下前方急需钱粮,不妨先向本地大户借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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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县令游移不定。
赵黍起身言道:“兴隆县令莫要忘了,稍后兵马来到,赵某直接像本地大户强借钱粮,亦无不可。等我带兵离开之后,可就是兴隆县令你来想办法偿还了。”
既然这位县令想要敷衍应事,那赵黍不妨搞一通强龙硬压地头蛇。
返回驿馆后,赵黍当即修书一封,让手下兵士快马送给韦将军。这边刚送出信,就有几名差役扛着箱子送到赵黍面前,打开之后,内中不是天夏银饼,而是经过熔铸、带有铭刻的官银,码排整齐。
等那些衙役离开后,贺当关不由得蹲在箱子前盯视良久,感叹道:“这县令一年俸禄才多少?我依稀记得,把所有粮米布帛全都折成银两,也就一百多两吧?”
赵黍冷笑:“我催他征缴钱粮,百般推脱。开口威胁几句,立刻被当成索贿。”
赵黍尚在沉思,耳边就听见箓坛兵马传音:“坛主,我们已经找到鼠妖的巢穴了。”
“哦?巢穴位于何处?”赵黍凝神问。
“就在兴隆县地底,有多处入口,但是被术法护持,我们若是贸然深入,恐怕会惊扰内中妖邪。”
赵黍思量道:“你们先守好几处入口,不要暴露形迹。”
“遵命!”箓坛兵马回答说:“不过除了井渠之类的入口,城中似乎还有一处所在能够让鼠妖出入,那是一座神祠。”
“神祠?是哪路神祇?”赵黍暗疑。
“招财进宝千金大仙。”
“这都什么尊号啊?”赵黍笑出声来,随后问:“神祠之中可有神真气韵?”
“神祠周围有结界隐隐拱卫,我们无法洞察内中情形。”
赵黍沉默不语,他其实隐约能猜到这个千金大仙并非什么正神,打算去一探究竟。
可刚要动身,赵黍又收回脚步,对贺当关说:“此城中可有妓女?”
贺当关愣在原地,一下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应当有吧……”
“去,不管是妓女舞女歌女,招三五个来。”赵黍说:“另外也安排一些酒菜,今晚我就在驿馆中设宴取乐。”
贺当关追随赵黍也有一段日子了,很清楚这位赵执事绝对不是贪图享乐之人,而且颇能忍受清苦与枯燥。他左右观瞧两眼,低声问道:“赵执事莫非有何安排?”
“是,但不要声张。”赵黍从自己的竹箧取出一些金银:“你去办吧。”
贺当关没有接过,指着地上那一箱白银说:“赵执事无需自己出钱,本地县令不是送了一大箱么?”
赵黍却摇头说:“这一箱官银先别碰,我要拿它做局。”
……
“消息属实?”
衙署之中,县令听到差役回报,不禁问道:“那个贞明侯真的招揽歌姬舞女到驿馆去了?”
“属实无误!”差役回答:“小人亲眼看见那些歌姬舞女去到驿馆,贞明侯本人亲自出来,直接左拥右抱、说说笑笑进入内中。”
县令笑道:“我先前听闻,这贞明侯精勤务实,今日一见,原来也不过是一个贪财好色之徒!”
“就算如此,也不可轻视此人。”
就见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从后堂走出,县令挥手让差役退下,问道:“神尊知晓此人?”
“赵黍之名,本座早有耳闻。”鼠目男子捻着细长胡须:“他在东胜都声名鹊起,起因便是一伙九黎国探子刺杀不成,反倒被他一网打尽,随后东胜都附近那处鬼市因此受到牵连,被朝廷派人捣毁铲平。本座有一位相熟同道惊险逃出,关于赵黍的消息早已传遍华胥国山野。”
县令谨慎言道:“神尊,赵黍这人据说颇受国主信赖,最好不要贸然找他麻烦,否则牵连极大。”
“本座自然清楚。”鼠目男子正要多言,忽然见房中烛火莫名跳动,他立刻生出警惕,身形极快地窜出窗户,环顾四方,鼻头抽动。
“发生何事了?”县令追上问道。
“我察觉到一丝术法气机,怀疑有人在监视你我。”鼠目男子找了半天,一无所得。
县令惊疑道:“莫非是赵黍?”
鼠目男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眼掐诀,片刻后说道:“好像不是。我派到驿馆内的耳目,发现内中歌舞之声不绝,那赵黍还在拍手叫好。”
“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县令问。
“你之前给了赵黍一千两银子?”鼠目男子问:“而且还是府库公银,不怕出事?”
县令坦然道:“我有一笔钱还在外面周转着,为了应付赵黍,只能从库中调动,稍后那笔钱回来就能平账。”
“可惜我被赤云都那帮人逼走,若是往常,我还能掌握一条通往九黎国的道路,何愁财帛不足?”鼠目男子冷哼一声。
“这帮乱党祸国殃民,冒犯神尊、断人财路,当真可恨!”县令言道:“看来我还要多费一些口舌,让那赵黍稍后带兵,直接将藏匿乱党的村寨屠了。他要是不肯干,我还要反过来上书,弹劾他有放纵乱党的嫌疑!”
“好好好,这才是正道!”鼠目男子点头称赞。
地上两人交谈甚欢,并未发现屋顶瓦片间有一只黑纸鹤,融入夜色之中,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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