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云霄深夜造访,进门后随手将外套搭了一旁,靠在休息椅上,身上的衬衫扣子解了三颗,结实的胸肌隐约可见,平日里向来洒脱潇明的人,此时此刻却看上去倦怠颓累。
他进来就一声不吭。
筱笑笑猜想他又是在为他父亲的事操劳,也没多说什么,拿了自己的杯子,简单刷了一下,再走到他身边时,递给了他。
乔云霄接过,温热,杯中水是橙黄色的,喝了口,微甜。不知为何,心就被这淡淡的甜给轻轻刺激了一下,微微暖了一下。他抬头,“这是什么?”
“我给你冲了杯泡腾片。”筱笑笑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轻声说,“你的脸色差得要命。”
“谢谢。”
筱笑笑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下,没说什么。乔云霄也没再说什么,一点一点喝着杯中水,室内开了夜灯,没有太过刺眼的光,暗流柔和,于他的眼角眉梢,他看上去忧心忡忡。
“别太担心了,伯父不会有问题的。”筱笑笑见他眉心紧锁,脸色憔悴,心中自然是对他的心疼,如果可能她很想走上前轻轻搂住他,安慰他。
“有顾主任和你请来的专家都在,明天的手术肯定成功。”
乔云霄有些恍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看向她,“你知道了?”
筱笑笑眼里闪过一抹慌乱,但很快掩藏,轻轻一笑,“伯父是社会名流,他的情况很多人都会关注,所以不想知道都难,这个医院能有多大呢。”
乔云霄的父亲被送医院后,这阵子身体就一直反反复复,上一次的手术虽说成功,但他毕竟年龄在那,很多并发症也随之而来,她频频看望,又问了高层病房的护士才知道明天一早乔父要再进行一轮手术,由她的入院师父和外请专家共同主刀。其实,乔父每一次入院的情况她都清楚,甚至都比他知道得要早得多,但每一次见面她都不会问及乔父的病情,又或者在他面前谈论自己的观点,她不想让他觉得她像是阴魂不散,盯着他,盯着他父亲的情况。
前几天醉酒后的表白令她懊恼不已,所以,乔父的情况她更是避而不谈,只要他不问。刚刚是见他忧心忡忡,一时情急才脱口而出。
筱笑笑规避的借口很好,又或者是乔云霄现在压根就没心情去过多分析,倦怠地点了点头,说了句,“但愿吧。”
筱笑笑明白他的思虑,手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上了年龄,连番这般手术会吃不消。乔父的脑疾又牵扯了心血管疾病,如此一来,不但需要神经外科的专家,还有心外科的专家齐番上阵,换做是谁,都会寝食难安。暗叹了一声,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想了想问,“你吃东西了吗?”
听说他是一下午都待在医院里,怕是也没心思吃东西。
果不其然,乔云霄摇摇头。
她起身要走。
“笑笑。”他叫住了她,“别忙活了,我不饿。”
筱笑笑僵在原地,舔了舔嘴唇说,“不吃饭怎么行呢?你等着我,很快。”话毕,推门出去了。
乔云霄靠在椅子上,阖了眼。
值班的大夫睡不着时,医院的咖啡厅就成了最贴心的场所,但很多时候值班的医生也没时间留在这儿,有时候连一整杯的咖啡都喝不完就被叫走了。筱笑笑的手机随时带在身上,虽说刚刚过了急诊,但生怕又有患者就诊。她到咖啡厅匆忙买了杯咖啡,又装了份火腿三明治,然后回了办公室。
进来时,乔云霄一动不动地倚靠在那儿,像是睡着了。筱笑笑知道他应该是几日来都没好好休息了,放轻了手脚。在倒咖啡时还是稍稍有点动静,他就冷不丁睁了眼。
筱笑笑在他眼里扑捉到了一丝紧张、慌乱,心就疼了一下,走上前将咖啡和三明治递给他,轻声说,“吃点东西吧,这个时候如果你再病倒了怎么照顾伯父呢?”
乔云霄接过,说了声谢谢,再抬眼时已经收敛了心思。一分三明治整齐地切了几块,他拿了一块给她,她想了想,接过,陪着他一起慢慢地吃,说来也奇怪了,之前那种恶心的感觉就消失不见了。
“我不算是个孝顺的儿子。”良久后,乔云霄说了句。
筱笑笑将三明治放下,看着他。
“顾家出事后,我就一直在怪他,这么多年其实他有心补偿,我看得出来。”乔云霄的嗓音很低,压抑得令人心疼。
筱笑笑什么都不说,就是在静静地倾听。
“有时候我在想,人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长大的代价要这么残忍。如果能回到从前的日子该多好,谁都没有离开,谁都没有怨恨。”乔云霄低喃。
顾家出事后,他曾自暴自弃过一阵子,不回乔家,也不问乔家生意上的事。他恨父亲,恨他父亲的出尔反尔,恨他父亲的薄情寡义。直到他的母亲生病去世,他才重回乔家。母亲临终前告诉他,别恨他的父亲,因为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又说,顾家的事沾不得,否则连乔家都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知道顾家的事棘手,可他更认为是父亲怕折了这大半辈子打下来的江山不肯出手帮忙,说白了,不就是怕受到牵连吗?可是,心中虽然有郁结,但父亲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再恨再怪也好,他和他的血缘关系都是割不断切不尽的。
他回乔家,回乔远集团,直到彻底接手了家族生意,父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了。他始终无法跟他说出那句:其实我原谅你了,但也始终无法离开他半步。
筱笑笑明白他的心思,这么多年她是看着他怎么一步步坐上第一把交椅,也看得出他从来没真正高兴过。轻叹了一口气说,“这人啊,最怕的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人总要往前看的,现在还不晚,所以你不能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了。”
乔云霄点了一下头,苦笑说,“现在,我不想去怪任何人,只怪我当初没能力保护好小初。现在想想,我算不上是个好儿子,更算不上是个好男人,在小初心里,我更算不上是个好哥哥。”
“小初向来性格豁达,她不会怪你的。”筱笑笑说,心里却慢慢挤出一丝悲伤来,她就这么看着他,可他明明就在身边,为什么还是感觉他远在千里?他的眼里和心里都不曾有过她,只装得下一个顾初。
乔云霄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喝了口咖啡后抬眼看她。她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一身白大褂衬得她脸色皎白如月,恍惚间他又似乎看到她以前的影子,微胖的小脸甚是可爱,此时此刻,她的脸颊愈发漂亮标准,可那双眼里少了从前的乐观。
“笑笑,这阵子总来你这里打扰,实在抱歉。”
打从父亲住院后,他会时不时找笑笑聊天,也不会说上太多话,有时候就在她的办公室里静静待上一会儿心情就会好很多。这办公室里有消毒水清冷的气息,还有她身上暖暖的香气,融合在一起,呼吸起来令人心宁静。
其实也不单单是这两天,这几年,每当他心情烦躁的时候也总会找她聊上几句,但更多时候是忙碌,再想起联系她时已是几个月之后,往往就是这种状态。
筱笑笑冲着他轻轻一笑,说,“什么叫打扰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们是好朋友,好……哥们嘛。”
乔云霄微微扬唇,看得出心情放松了些。
“那晚……”许久后,筱笑笑不自然地开口。
“嗯?”
筱笑笑用牙签慢慢地挑着三明治,没抬眼看他,“就是我喝醉的那天晚上,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乔云霄微怔。
“你千万别误会啊乔大哥,我那天晚上真是喝醉了,其实说的都是些糊涂话,你可千万别当真。”她指的是跟他表白的事。
她从来没奢求什么,就想这么静静地在他身边,偶尔他心情烦了,或是像现在这样倦怠了,她还能够陪着他说说话。醉酒后的话就像是一场灾难,她只怕这场灾难蔓延,他心生厌烦而远离她。
他知不知道她的心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还能当她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乔云霄看着她,良久后说,“那天你只是醉了,笑笑,你别这么紧张。”
“我……是怕你误会。”
他微微笑了笑,“你也说了只是个误会,放心,我没多想。”
筱笑笑挤出一丝笑意,“那就好。”
明明雨过天晴了,可她的心为什么更加难过?他没多想是好事,说明他没有对她心生隔膜,然而,这句“我没多想”总像是刀子似的扎疼了她的心口。
狠狠地告诫了自己,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
就这样,两人又安静了会儿,谁都没说话,却也没觉得尴尬。
又一会儿,乔云霄抬眼看她,像是思量许久后的言语,“笑笑,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清楚。”
“什么事?”
“你毕业前的那天晚上……”他顿了顿。
筱笑笑捏着杯柄的手僵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感觉是发生了些什么事。”乔云霄望向她,问,“我特别想知道,那晚跟我……是不是你?”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的结扣,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那晚,他还是耿耿于怀。那一晚他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记得是筱笑笑待在他身边,再后来,他仿佛是看见了顾初,他搂着她,不想让她走,然后,他将她压在了床上。
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是在酒店的床上,身边没人,他有些断片,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场惷梦做得太过逼真,总觉得是真实发生过。
但他清楚地知道,那一晚绝对不能是顾初,她远在琼州,怎么会出现在他身边?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筱笑笑,但问过她,她矢口否认。
今天他再问及,其实就是想要解开心里的这道结。
筱笑笑的心开始不安地窜跳,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将水杯放在了桌上,她怕水杯的不稳会泄露她紧张的情绪。抬眼看着乔云霄,硬生生遮住内心的慌乱,笑道,“乔大哥,这问题你都问过我两次了,奇怪,我走了之后是哪个女人又偷偷溜进你房间了吗?不可能啊,我猜啊你就是在做梦呢。”
“真的不是你?”他皱眉问。
筱笑笑对上他的眼,笑问,“那你希望是我吗?”
一句反问令乔云霄怔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筱笑笑便抿唇轻笑,“你也不用总想着那天晚上的事啊,都多少年了。那晚呢你都醉成那样了,想做什么也做不了了吧?”
听了这话,乔云霄心中的石头轰然落地,神情也轻松了很多,无奈笑道,“看来,是我在做梦。”
筱笑笑轻轻一笑,没再说什么。
“再多吃点。”乔云霄又递给她块三明治。
筱笑笑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这好容易瘦下来了,你可别害我。”
“减什么肥?你再瘦就没了。”乔云霄故意皱了眉头,命令,“吃。”
筱笑笑只好接了过来。
“以后别总想着减肥不吃东西,你自己就是学医的,怎么对自己的身体这么不负责任?”他教训的口吻。
“我可不想回到以前的样子。”
“以前的样子挺好的。”
“难道现在不好?”她反问。
乔云霄笑了,“现在是很漂亮,但不能损害自己的健康吧?我看你是想急着嫁人了。”
筱笑笑心口一窒,“我现在早出晚归的,天天待在医院,哪有时间嫁人?”
“你是个好姑娘,值得嫁给好男人。”
筱笑笑咬了下唇,半晌后轻声说,“其实……顾主任一直在追求我。”
“顾主任?”乔云霄迟疑,“顾启珉?”
筱笑笑点头。
“开什么玩笑?他不是带你的老师吗?怎么还敢追你?”乔云霄见她点头,心头不悦。
筱笑笑抬眼,有点无奈,“你的观念太老土了吧?他是我的老师没错,但怎么就不能追我了?我和他有没有血缘关系。”
“他是你老师,哪有师生恋的?”
筱笑笑快要被他的神逻辑给击败了,纠正,“他只是我入院后带我实习的老师,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再说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师生恋怎么了?”
“你的意思是,你想接受他?”乔云霄眉头皱紧。
筱笑笑叹气,“没有,我没答应他。”心里已经被人站了位置,哪还有空余留给其他人呢?只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从不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地位。
“那就好。”乔云霄松了口气。
“嗯?”筱笑笑不解地看着他。
乔云霄想了想,清清嗓子解释,“我也是为你好,毕竟同一个医院,他又是带过你的人,真要是在一起了还不定别人怎么说你,所以,不答应是对的。”
你是在乎吗?
筱笑笑差点就想问出这句话,但还是憋了回去,掩去眼底的落寞,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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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池赶到时,陆北辰正在喝酒。
在他住所楼下的一处静吧,人不多,但坐在这里买醉的人,大多都是空虚寂寞冷,似乎,陆北辰除外。环境绝佳,没有灯红酒绿,他选择户外而坐,少了音乐声,多了外滩的霓虹点耀。
半小时前,罗池打了电话给陆北辰,陆北辰直接要他来这里。
想找陆北辰一点都不难,他坐在那,背后是大片的绚烂灯火,一袭白衬衫衬得他愈发惊为天人。他倒是要了不少的酒,面前摆了几打的马天尼,甚至连柠檬片都不加。慵懒而坐,颀长身影引得邻座姑娘频频回望。
他上前,没立马坐下,数了数面前的空杯子,又像是看着怪物似的看着陆北辰,惊叹,“原来你这么能喝啊?早知道你酒量这么大,以前的饭局我就不替你挡酒了。”
陆北辰示意他坐下,问了句,“什么事?”
罗池刚要说案子的事,但嘴巴一张改了主意,“我先确定一下你现在是醒着还是醉着。”
陆北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抬眼看他,淡淡地说了句,“罗池,你还没帅到让我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程度。”
“毒舌依旧,看来还是很清醒。”罗池哼笑,又想了想,“等等,我说你到底喝了多少杯酒啊?杯杯都是烈酒,还不醉?”
“有事说事,没事走人。”陆北辰皱了眉。
“当然有事,没事谁跑来这么远找你?有这时间我回家补个觉多好。”罗池说着起身要拉他,“走。”
陆北辰拨开了他,“别动手动脚的,我对男人没兴趣。”
“喂,咱们谈的是正经事,回你那说。”罗池一脸的无奈。
“就在这说。”陆北辰纹丝不动。
罗池翻了下白眼,“你家藏妖精了?近在眼前干嘛要在外面吹风?”
楼上就是他家,从这个角度直接能看见楼道入口,就几步远,罗池还想着这大半夜里到他家蹭口茶水喝喝,又或者,能找点什么吃的填填肚子。
“顾初已经睡下了。”陆北辰轻描淡写了一句话。
罗池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半天说,“你现在可真是一丁点都不掩藏啊。”
“为什么要掩藏?”
罗池笑了,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你刚才那句话要是被媒体听见了,又能出个头版头条了,风头绝对盖过乔云霄。”
陆北辰没理会他这茬,自顾自地喝酒。
“哎,你为什么有家不回?”罗池从他微凉的神情里看出些门道来。
陆北辰微微抬眼,似笑非笑,“罗警官,我需要向你汇报吗?”
“得得得,真是好心没好报。”罗池作罢,刚要说正事儿,邻座的那个女人许是按捺不住了,起身走了过来,直接坐在了陆北辰的身边。
“先生,能请我喝杯酒吗?”女人风情万种,手臂一抬,轻轻搭上了他的胳膊。
罗池在对面看得直惊叹,好嘛,这女人完全是他为空气啊。
陆北辰没推开她,将一杯马天尼推到了她面前。女人唇角上扬,眼里愈发的魅惑,大半个身子都快贴近他了,拿了酒杯,“帅哥,干杯。”
他拿了酒杯,直接喝光。
女人喝得缓慢,另条手臂也搭上了他的肩膀,娇笑,“不开心呀?”
陆北辰唇角微扬,没说话。
女人着迷地看着他的侧脸,靠近他,近乎耳语,“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是有什么心事吗?要不然我们换个地方,我陪你聊天呀。”
“你想听我的心事?”陆北辰轻轻晃动着杯中酒,笑得随意。
“当然了。”女人的声音跟棉花糖似的绵软。
陆北辰放下酒杯,抬了左手,酒吧的光影落在了他修长的指骨上,说,“我刚刚解剖了一具尸体,那人死状太惨,我一直在想,他是被什么人杀的。”
女人一颤。
“就在刚刚我挖出了他的心脏,刚死没多久的人,心脏都还是热的。”陆北辰抬起左手,拉过了女人的手,唇角上扬的弧度更大,缓缓补上了句,“就像,我这只手的温度一样。”
“啊!别碰我!”女人惊骇地甩开他的手,像是见鬼了似的逃离他的身边。
周围人都朝着这边看,那女人却已经抓起包就跑远了,如同躲瘟神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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