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更声起,楼中灯火通明,后院却进入了梦乡。爱字阁 m.aizige.com
一扇小门被轻轻推开,丁若羽悄悄走了出来,在院里不显眼的一处默默等候。
一炷香的时间后,草皮翻起,陆续钻出三四名汉子。禄石最先出来,按动入口外的机关旋钮,地底轰隆隆一阵晃动,升起个铁笼子,其余三人搬着铁笼内巨大的箱子爬到地面上。
封好入口,丁若羽带他们走向柴房地窖,汉子们拆开箱子,露出其中被太阳曝晒后无法动弹的血蛹。
这些不知道用何材质制成的巨蛹,干燥而脆,一个不小心就容易碰碎了,失去其效用。禄石等人粗手粗脚惯了,不敢亲自上阵,只得央丁若羽来代劳。
前方盖子被掀到地上的玉棺内,血怪撕咬,有强烈腐蚀性的血水起了无数泡沫,迸裂开后噼啪四溅。
暗红液体间,一具白花花的骨头架子因血怪拼杀而在其间浮浮沉沉,不多时血怪破裂,又使之包被上一层层薄薄的皮肉。
那些血肉不停地黏合又脱落,看上去永远没有进展。丁若羽手上起了一层防护的风盾,极其小心地从箱子里捧起一只南瓜大小的巨蛹,轻轻放入玉棺中,尽量不溅起那些的猩红液体。
单薄脆弱的一层淡红色薄蛹在的液体上很快铺开,里头包裹一团粉白色类似蜷缩着的胎儿的怪东西,瞬间活了过来,身上瞬间遍布血丝,逐渐膨胀开。
它们爬上棺内那具浮浮沉沉的白骨,在其上凝结成一层黏着力极强的胶质,将剥离的血肉一点点重新融合在骨头上。
一只只投进巨蛹,直到那层凝胶将血肉完全裹满白骨,禄石才站在她身后道:“行了。”
丁若羽望着也同时空了的箱子,小声道:“他何时能完全复原?”
身后,那穿着和砖瓦匠没什么两样的健硕男子叹了口气。
玉棺后一阵窸窣声,丁若羽一惊,疾步赶去,就见墙上几块看着似松动了的砖掉了下来,露出个半人高的洞,一名瘦长男子矮身从内爬出来,手里端着个黑漆的盒子。
“你不是……”丁若羽指着他,又看看玉棺里的躯体,完全弄不明白状况。
离泓瞟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走到玉棺前,将盒子中的粉末倾倒在凝固了一层肌肉模型的躯干上,以魔气控制着平息猩红液体的沸动。随后,他找了把铲子,一足踩在玉棺边缘,“刷”地撕了半截裤管。
铲出那躯体小腿上的一小块泛着黑烟的肌肉,他直接糊在自己枯瘦干瘪只有一层皮的腿上,瞬间痛得扔了铲子,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丁若羽呆呆地挪到禄石身边,低声问道:“他没事吧?”
“躯体重塑就那么回事,忍忍便过去了。”禄石停顿着想了想答道。
他当时也痛得几乎昏死过去,不过好在有泠善在,不需要自己动手,否则说不定会比这位祖宗表现的还要狼狈。
片刻间,离泓已爬了起来,攀着玉棺边缘半撑着冲禄石吼道:“叫泠善来!”
禄石望着他怔了怔才猛地一点头,吩咐丁若羽照顾好他,转身带人冲了出去。
光线暗淡的地窖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丁若羽绕了过去,见离泓手肘撑地屈膝靠在玉棺旁,无论仪态或者架势都与浮舟完全是两回事儿,可她还是像见到了最熟识的故人,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小腿上刚填补的那块肉已经融入原本干瘪发皱的皮下,将其饱满地撑了起来。
丁若羽忍不住好奇道:“是不是全部都填满,就能完全复原了?”
“不是。”离泓的声音有些嘶哑,忽然伸手,一圈一圈摘下脸上蒙得严丝合缝的绷带。
年少且消瘦,显得五官愈发立体,除去还没来得及完全长长的头发,同以前她认识的那个人差距并不太大。
丁若羽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拉近,定定地望着他,似在尽快熟悉这副皮囊下的另一个人。
相距不过两三寸,连昏暗的灯光都染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离泓凝望着她的眼睛,感觉自己已经撑不住身躯要向她身上倒去了,就见她右眉一挑道:“不对!”
“不什么对?”离泓千钧一发之际抓到了玉棺边缘,遏止住继续前倾。
“为什么你看起来只有二十岁不到的样子?”丁若羽满脸单纯,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
离泓靠回原处,望着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的天顶道:“按照魔族的寿命来算,我本来也就才刚刚十九岁。”
丁若羽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又道:“那按照人的年龄来算,你活了几十年?”
对方想都没想道:“一千五百九十七年年还差两个月。”
丁若羽被吓到了,一下子从角落里跳起来,撞到了旁边竖着斜放的一块大铁板,痛得捂着脑袋又蹲了回去。
她大概明白为何魔族太子禄石要喊他老祖宗了。
他已非通俗意义上的老,而是变成了老妖怪……
“对于我们来说,年龄并没有多少意义。”离泓将掌心贴在她被撞到的地方,很快便不再疼痛。
“那再冒昧地问一下,我……不,浮舟享年多少?”丁若羽平静下来后,也接受了这非常人能理解的事。
“她起码比我大一千岁,具体是一千几,没听她提过。”离泓缩回了手,不用看也知道,对方又满脸呆滞了。
半晌,丁若羽才从牙缝里挤出个要命的问题来:“你……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离泓诧异地望着她,淡淡道:“朋友。”
“只是朋友?”丁若羽难以置信道。
离泓垂着脸,看不到他眼中的情绪,只是低低反问道,“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
听他此言,丁若羽不由讪笑,小声嘀咕:“浮舟告诉过我,说我与她是同一个人的两种存在方式。这么算,我们也是朋友了?”
“胡说什么?都成婚了,是夫妻吧……”离泓斜了她一眼。
丁若羽总觉得哪里有被冒犯到,却又说不清楚,只得狠瞪回去。
“说起来,你都活了这么久,不会只成过一次亲的。”她想到什么,继续追问道,觉得自己亏了。
离泓扶着玉棺摇摇晃晃起身,听到外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鄙夷道:“活得久就一定得成婚多次?谁规定的?”
“难不成你直到现在还是童男子?”丁若羽问完就恨不得抽自己嘴巴。
对方足下一个踉跄,慌忙按在她脑袋上才稳住身形,面无表情严肃道:“魔族与凡人不一样,别拿世俗那套乱放在我们身上。”
听外间楼梯响动声,该是禄石回返了。丁若羽扒开他的手也站起身来,知道自己也成功地冒犯到了他。
门口帘子被掀开,禄石领来一名青衣少年,看上去颇为文秀,像个进京赶考的书生。
“这位是真正的老祖宗,不是浮舟那损色!”禄石赶过来介绍着,立在玉棺旁的离泓冲他点了点头。
“见过老祖宗。”泠善比了个奇奇怪怪的手势,行魔族之礼道。
随即目光一转,眨了眨眼睛:“怎么还有个姑娘?”
“是老祖宗的夫人……”禄石介绍丁若羽的时候只觉得头皮发麻。
“原来是夫人,那就无妨了。接下来需要给老祖宗填充所有的肌肉,被无关紧要的女子在一旁看到,有损老祖宗清誉的!”泠善煞有介事道。
丁若羽看到禄石也在旁边连连点头颇为认同,简直哭笑不得。
这帮魔族,枉称为魔,一个两个“洁身自好”得令人发指,好像谁稀罕看他们似的,比女人还在乎所谓的清白……
“我这就出去,反正帮不上什么忙,你们继续。”她想着也不好再呆下去,冲到门口掀开帘子消失个无影无踪。
地窖中三人互相看了看,泠善率先开口打破僵局道:“老祖宗长得可真像那位仿造的!”
“反了反了,应该是那位像老祖宗才对!”禄石赶紧纠正,生怕引起离泓的不满。
结果对方根本不在意这些,解除玉棺上的透明结界就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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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善点亮地窖内所有的灯,掀开离泓的衣袖一看,对靠过来的禄石道:“老祖宗这次情况太过特殊,是被法则消解成这副模样的,相比你那次还要难恢复得多。”
见他说说又停了,禄石忙连声催促。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尽力而为的,”泠善正色道,“七天七夜,我得先出去补充下能量,之后给我七天七夜的时间,谁都不能靠近打扰。否则,一旦出了岔子……”
“没有一旦,你只负责修复,其余的都交给我!”禄石立即打断他,言语铿锵有力。
泠善点了点头,开始同他勾肩搭背地向外走去,边走边道:“祥云城有什么好吃的?”
“我给你准备二十根甘蔗,够不够?”禄石道。
将结界再次封好,离泓亦走了出来。
三人陆续爬上楼,守在柴房内的丁若羽忽略掉前两人直接跳到他面前。
“这么快?”她惊道。
离泓摇了摇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告诉她明晚才正式开始。
丁若羽一路跟随,看他一脚重一脚轻地走着,犹豫半天要不要搀扶,终于打算上前,便已然来到门口。
“没事的话我就先回房了……”丁若羽见他在翻找衣物,指了指门外道。
离泓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忽然起身,靠在柜子上望着他问:“上回遇到月绪,为何不用我给你的那块晶石做防御?”
本打算撤的丁若羽一呆,伸手入怀,摸出块嵌了晶石的物件,迟缓道:“我忘了……”
“下回,要记得用。”见她一直带在身上,离泓似乎笑了笑,转身继续翻东西。
虽说他的存在即使被发现也并不会威胁到他的性命,但幸好,她那次没有使用。
若是月绪看出了她怀揣法器,必将后患无穷。
但换做其他人……
他不希望她明明有保命的机会,却白白浪费掉。
丁若羽合上门往外走,还沉浸在方才的话语中。
他确实是笑了吧?
习惯了他变成枯骨后冷淡寡言的模样,这一笑还真的难以适应。
快到寅时了,丁若羽这才感觉到疲倦。若是有浮舟炼制的那种提神丹药就好了,不然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她望着自己屋内摆了一架子的记录着阵法和符文的册子,暗道有空还得再学学炼丹。离泓那里好像有不少他觉得没用的宝贝,万一哪天就被她炼出了什么好东西呢?
次日午后,禄石和泠善回来了,嘱咐她接下来七日内万万不得去地窖打扰离泓的躯体修复。丁若羽应下没多久,又领着禄石去见楼雪等人,从头到尾所有人都叮咛到位了。
“小徒儿,那男的是谁?颐指气使的。”待他去地窖把风后,楼雪持着把牡丹团扇半掩面,阴测测地道。
“是帮忙修复李韫身体的。”丁若羽想了想,找出个比较妥当的说法。
楼雪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对后面跟着的宗明泽道:“听到没有,都别去地窖!”
“好。”宗明泽笑着答应道,他现下已完全成了楼雪的跟班。
黄昏时分,又有客至,来寻禄石。
“跟我说一样。”丁若羽出去见客。临走前,禄石请她帮忙处理其余事务,她亦答应了。
“是岁寒祭司和陈姑娘,他们在据点外两里地外遇上一队天兵,是否派人支援?”赶来的魔族汉子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截了当表明了遇到的状况。
丁若羽皱了皱眉,这些事情没有一个人同她说过,所有人都当她是个孩子,不让她多管别的事。
“我和你一起去据点。”丁若羽没有立即回应,对楼雪说了声有事,便同魔族汉子向城郊疾步赶去。
天色晦暗,边缘已升起了朦胧的星星。等他们赶到时,星光也变得更加明亮清晰。
不过盏茶时分,荒地上就到处都染上了血迹。
岁寒护着一名同丁若羽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少女,拄着扎进地里两三寸的长剑,很快便不支了。
而另一边,缓缓走来两男一女,女子手里还抱着把琴,正在弹拨着一曲糜艳勾人的调子,迫得对方更是心神不定冷汗直冒。
远远的,丁若羽对魔族汉子道:“你先叫人准备,我过去看看他们什么情况。”
她蹑手蹑脚地借着荒地上不多的掩体靠近,听到琴音,突然愣了愣。
这种下三路的琴音迷魂之法,必是出自于当年在他们黑曜殿弹了《温柔乡》的血燕之手。
凑近一看,果然是她。
再看向她旁边挨着的另一名中年男子,虽只在典礼上见过寥寥几面,但丁若羽辨认了出来,是本应余生都被囚禁于巫教最底层地牢的厚土护法。
这人刮了胡子,害她差点没一眼看出。
第三人,披头散发的,炎炎盛夏,戴了一顶垂着黑纱布的蓑帽,像是不想被别人看清样貌。
“真没想到,你会一直追到这里。”经过片刻调息,岁寒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下来,无可奈何地笑道。
“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要了你的命。”戴蓑帽的男子冷冷回应道。
丁若羽本在想怎么介入到他们之间轻易带走岁寒,却注意到这一刹那,突然转过脸来的紧跟在岁寒身后的少女。
即使夜色昏沉,她也能看清楚那张脸,同画中霓裳几乎完全一样的脸。
她是谁?
丁若羽过了一遍这个问题,再回到眼前战局,厚土已经开始动手。
她立刻有地动山摇的感觉,好像所有可赖以藏身的掩体都将被碾压成平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无差别扑向四面八方,镇得她都要睁不开眼睛了。
那边,作为其直接对手的二人,那少女已经昏倒在地,无法挣扎。
岁寒松开手中剑,俯身抱起她,瞬间掠至数丈外将她放下,又回到原地,抽出地里的剑,平举着指向厚土。
风向蓦地变了。
风里夹杂着地上的沙土,形成一个个漩涡。漩涡不断组合相融,愈转愈大,很快便成了一道连接着天与地的巨大风暴。
被抱至后方的少女身遭,一道透明又泛着淡淡金光的风盾显现出来,将其隔离开来,不受这剧烈的风暴影响。
丁若羽望着那道薄薄的风盾,心道其距离主战场还是太过靠近,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便会破碎。
果不其然,未战几回合,那风盾便哗啦一声被冲击的余震震得支离破碎。下一刹那,“嘭”的一声,岁寒对战中抽出手来,再次接了个风盾守护在外,自己却遭到了对方的猛烈攻势。
施法换新的风盾,还是会影响到战斗,让他分心。
丁若羽算了算距离和战场上几人的视角,抓准时机挪到一个刁钻的角度,准备借风暴下一次转过西北角的时候一步抢出,带着那少女逃开,以免耽误岁寒与他们交手。
风暴来袭,一片烟尘,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丁若羽也设了个风盾,顺着风势步履如飞,一转眼就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少女身侧。
她伸手想破解对方的风盾,却被狠狠弹回,手指都红了,发出一声脆响。眼看着风暴就要转走,自己即将暴露,她只得一咬牙,左掌是金色的天族念力,右掌则发出魔气,同时且等量地作用在岁寒设下的风盾一点,相斥的属性碰撞在一处瞬间爆破,终于将风盾扯开个巨大的口子,发出猛烈的轰响。
顾不得引起旁人注意,丁若羽拦腰扛起那少女,钻进自己设的风盾,拔腿便跑。
这回连遮掩的举动都来不及做了,岁寒与他人交斗正酣,也无力去管她这边。他随即一想便明白了,定是离泓等人安排的帮手。
眼看着废弃大楼越来越近,还差一点点距离就到了,身前,突然被一道高大的身影阻拦,差点没控制住飞跑的步伐一头撞上去。
丁若羽急停,地面上多出两道深深的足印。
她抬头望向对方,是那个戴着蓑帽的男子,却不知,此刻对方帽帷遮掩下的半张脸上,出现了惊愕至极的神色。
一杆长杖,于虚无中现身,从头至尾一点一点凝固成实体,被男子握在掌中。
望着那根权杖,丁若羽左心隐隐作痛。
那天晚上,她不就是被月绪用了同样的一根权杖扎了个巨大的透明窟窿么?
她对这杆神兵实在是记忆尤新。
深吸一口气,似是知道对方极不好对付,她先向废楼内的魔族人发了个进攻的讯号,又飞快掏出前一晚离泓刚叮嘱她要记得在危机时刻使用的晶石,向其内输入进一丝念力。
“嗡——”
似撞响巨钟,起了震耳的沉鸣。
一道古铜色半透明的罩子以她与背上的少女为球心,形成个直径约一丈的防护结界。
前方男子长杖上凝聚的紫电顷刻便至,狠砸在结界上,差一点就取了她性命。
可眼下,那声势汹涌澎湃的紫电仅在球体表面跳跃了几下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烧焦的声音便消失无踪,向巨拳砸在棉花上一般,掀不起半点波澜。
对方却并没有因这一时的挫折放弃进攻,袭来的电光反而势头更猛。
“浮舟,你果然还活着!”那人怒吼道,最后,像是终于明白了法术无效,竟直接抡起长杖敲打起结界的边缘。
丁若羽放下背后少女,知道对方打不到自己了,脸上也愈发淡定,望着他就问道:“你谁啊?”
这冷漠又傲慢的态度,除了那个女人还会是谁?
男子掀下帽子,露出一张让人看了之后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怪异脸孔,冷笑道:“你说我是谁?”
丁若羽盯着他看了半天没认出来,只得伸手比划着遮住他那半边的金属脸,这回隐约认出来一些,犹犹豫豫道:“巫皇陛下?”
对方狂笑起来,笑够了,轻抚着长杖顶端的紫晶球道:“巫皇,真是久违的称呼……”
丁若羽望着他那副可怕的模样,心里头直发毛,盼着来点什么人能将其拦下或者转移掉他的注意力。
殊不知,她这副等待的神态,映在流焰眼里,就成了漫不经心、看不起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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