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防未战,海防即弃。
平心而论,黄海海战的惨败,不单单是让苦心经营北洋水师十数年之久的李中堂泣血而悲。更让倚北洋为朝堂柱梁的那“娘儿俩”都吓破了胆。
平日间,听着翁师傅引经据典的弹伐李中堂,光绪还觉得挺有意思。北洋势大,渐有倾国之势,看到李鸿章受窘,也是一件快事。
可这真的打起仗来,还得指着人家北洋。动心眼、玩嘴皮子的清流们就不提了,光绪不是没考虑过别人,可纵观禁军边卒,能有一战之力的……唯一指靠着的“小六儿那儿的人马”,亦在牙山一战尽失。
迫在眉睫的“守业之战”,鸭绿江江防,不得不继续依靠着人家淮军的人马。这个时候的光绪,扫了扫健锐营、前锋营那些徒有虚名的八旗统领们,组建训练新军的心思就如春风野草般,一发而不可收拾。
但……黄海战败的消息传来,光绪立刻觉得万念俱灰,“完了!”脑海中也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祖宗龙兴之地不保了。”
可没想到,惊、喜仅在数日间。当朝堂上,吵吵闹闹的满汉官员们,还没能为水师战败后,大军如何布防拟出个靠点谱的章程,福建水师得胜而归的消息便率先有南洋大臣、两江总督刘坤一报了上来。
本来光绪还有些不信,北洋势大、南洋弱小,在这大清是公认的事。北洋都打败了,南洋那些小船能成得大事?虽说有醇王事先透了些消息,可光绪还是不敢轻信刘坤一的电报——这大清官场,瞒败报胜,虚改战报的事还少了?前几日,就斩了几个吧!还有那个叶志超,李中堂非要保着他才判了个斩监候,依着皇上的意思,诛家败族都不解恨。
两日后,在上书房中,有些坐立不安的光绪和醇王,终于收到来自福建的电报,“胜了!阿玛,小六儿的真的打胜了,不光击沉了倭人的舰船,还炮轰了倭国本土的数座大城,哈哈,这下看倭人还如何嚣张?”
“快给我看看!”
顾不上君臣之礼,老王爷灵巧得犹如年轻了二十岁般,自光绪手中一把抢过了电报。
“哈哈……哈哈……哈哈,果真是胜了。祖宗保佑,小六儿这臭小子不负本王血脉,不愧是我爱新觉罗的好子孙呀!”
老夫聊发少年狂,看到阿玛狂笑的样子,光绪还真怕老爷子如程阿丑一般,喜极三笑,癫狂而亡。还有……“什么不负本王血脉”呀?貌似你老爷子年轻骑马弯弓之时,也不过就射几头母鹿罢了。哪及得朕的六弟如此神勇,力挽狂澜般佑得我大清江山?
好吧,这爷儿俩多日的压抑一笑尽释之后,都有些犯蒙。话说,除了儿子就是爹,这血脉之分,还有啥可分得清的?
“阿玛,小六儿立此绝世大功,朕欲拟旨,赐封六弟为勇亲王……”
“停停……皇上,此乃大计,不可轻言呀!”
还是醇王年老人精,尤其是被慈禧打了个突然袭击,将载湉抱进宫后,那些年装疯卖傻的,不就是图个低调吗?
如今虽说皇上亲政了,这些个日子,太后也真的如其所说般“颐养天年”,轻易不过问政事,可……还有人能比醇亲王更了解那老太婆性子的吗?也不能说没有,至少……他六哥恭亲王应该能了解的更“深”。
自辛酉年来,那“老女人”干的人前笑脸,人后捅刀子的事多了去了,别看现在皇帝亲政,又是宣战又是调兵人家都不理不睬,可醇亲王明白着呢,这大清的权势,依然那圣母皇太后的手心里攥着呢。
“咱这爷儿俩?闹得再欢实,也不过是孙悟空罢了。”
光绪或许还有些年轻气盛,但醇亲王啥儿事看不清楚?除了“小六儿”闹腾的那些洋玩意老爷子不太懂,这大清官场,不就是那玛子事儿吗?
一门两亲王,听着荣耀无比,可醇亲王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就想明白这事儿掺着多少凶险了。
这“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呀!
醇亲王连连摆手,示意光绪不要再提此事,“小六儿有功,那皇上就多赏赐些好了。咱这大清的王爵,是那么容易的封的吗?祖便不可违呀!”
“阿玛,小六儿这护国之功封不得王还……”
光绪还要争辩,却见老王爷的手指竖起,轻轻的点了点门外。
好吧,这下子光绪也寻思明白了,貌似这宫里的亲信太监们都是最近调用的,可保不齐哪个就是太后的耳目,上书房里的私语密旨,掉过头来就传到天地一家春去,也不是啥稀奇事。
但不管怎样,另一时空中,大清一败再败,败无可败的悲惨局面,算是自此划出了一个分水岭。
朝堂廷议,光绪也自觉腰杆子直了不少,论及辽东边防,亦是语气硬了许多。打赢江防之战,甚至是“一举逐倭人于朝岛,复我天朝无上神威”亦被一众朝臣们提了出来。
当然,如翁师傅那般借南洋大胜、贬北洋之败者,也是不乏于耳。这都是每日朝政的例行节目了,看久了,光绪也有些厌烦,“北洋再不行,至少在鸭绿江边的数万清军,大部皆为淮军。说的再多,翁师傅你要是能拉出来一支像点样的部队,朕也不至于困于一尔?”
实践证明,不管啥年代,和平时期都是近臣弄权,可真要战争一启,那还得是铁血浴火的军人们一往无前。李中堂算不得铁血军人,可老李同志至少是个实干家。这四处漏风的大清朝,也多亏了人家的尽心糊裱。
可这一刻……一直干劲十足的老李同志也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幼樵呀,你说,老夫我一生练军,淮军如是,水师亦然,是不是我的法子……都错了?”
北洋通商衙门中,李中堂与女婿张佩纶围席而坐,喝的亦是皖地老酒,思乡、思人,又思这起起伏伏的出仕生涯。
“泰山大人,您为国之柱梁、朝之肱股,怎可言此消退之语?不是小婿谄媚,而是这大清的天下,还指望着您苦心维持呢!”
张佩纶一脸的恐慌,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北洋水师惨败如斯,李鸿章这是萌生退意了?那北洋这偌大的局面该如何收拾?
“国之柱梁?呵呵,老夫脸皮厚,或可提得一二,可这朝之肱股……呵呵,幼樵呀,你却是高抬你岳父我了。”
“泰山大人,小婿哪敢在您面前胡乱妄言!尽观满朝……”
张佩纶原是清流翰林出身,中法之战兵败被黜,那嘴皮子上的功夫当然不差。可李鸿章没待他说完便举起了瘦骨嶙峋的手掌轻轻摆了摆。
“幼樵,此间只有你我翁婿二人,当不用粉饰文章。不瞒你说,我有个想法,连务山(周馥字)都未及得知,今天老夫跟你交个底。”
见李鸿章面容严肃,张佩纶连忙跳下了土坑,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雪白的袜底立于席前,“泰山大人对我恩重如山,论其再生父母也不过之,您有何吩咐,幼樵凡之能及,必肝胆不惜,尽力而之。”
“呵呵,幼樵,女婿如半个儿,我还能拿你当外人吗?来,你坐下,我们慢慢说。”
……
李鸿章强作淡然,付之苦笑,如张佩纶者当然不会看不明白,可接来中堂大人的一番话,还是让其差惊得再次跳到地上来。
“您让我……去投靠南洋?”
“不是南洋,是去岭南师范大学堂任职学政!”
“那有什么区别,岭南的大学还不都是南洋的?泰山大人,您这不是……气糊涂了吧?”
张佩纶恨不得伸出手去摸摸老李的额头,“这是烧的胡言乱语了?”
“混帐!当然有所不同。”
中堂虽老,虎威犹在。老李严声厉目,立刻吓得张佩纶禁声而立。
“幼樵呀,你就听老夫一言。虎毒不食子,老夫纵然坑你,也不会坑菊儿吧?哼,若不是经方官职在身,述儿、迈儿皆难堪大用,我又岂用交付于你?”
语气严厉,言词亦有些过之。要不是急了,以老李同志的性子,是不可能如此着相的。
张佩纶撇了撇嘴,“合着是您那几个儿子都不中用,您老才想到我的?”可转念再一想,“原来不是发配呀,泰山大人是连侄子带儿子的都考虑遍了,最后才选中了我。难不成是重任在肩?可……就算是安排后事……呸呸,乌鸦嘴!”
望着女婿的面色如六月天般,忽情忽阴转换个不停,李鸿章失望的摇头长叹,“生子当如孙仲谋,皇家天佑,上一代有恭王,此代有……唉,我李氏难及呀!”
张佩纶闻言大愕,“泰山大人,你意之……”
“去吧,这事儿你自己惦量着办,老夫亦不强求。南洋刘廪生那里已经答应了老夫,你若是愿意去,他会举荐你为岭南师范大学堂学政,官品照旧,也不算亏了你。若是你不愿意,那就罢了,算老夫没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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