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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筝没有想到,她与少帝素来恩爱情笃,竟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仁明殿前,她捂着疼痛如绞的腹部,脸色苍白如雪,饶是浑身上下已无一丝气力,却仍自艰难地走到少帝身前,“你胡说!我父亲怎么会秘囤私兵帮助宁王造反?我是夏朝皇后,他已经贵为国丈,宁王难道还能给他更大的好处?这一定是有人栽赃构陷,请皇上明察!”
颜家是夏朝开国元勋,祖父颜缄平韩王之乱有功,擢封安国公,父亲颜朝尚主,她母亲安雅公主是先帝的姐妹,虽然故去多年,但先帝在时对颜家一直都颇有关照,自己和元忻的婚约就是先帝钦定的。
后族荣华,算得富贵已极,哪里还需要靠谋逆来投机更大的利益?
霜降将至,秋意深浓,颜筝只着一身素色衣袂临殿而立,宽大的袖口卷起层层风浪。
少帝元忻穿着九龙团袍,玉藻旒珠微垂,遮住他脸上的神情。
他扶过她肩膀,语气温柔,却带着一丝深浓的无奈,“筝筝,你才小产过,不能见风,快回榻上去躺着,有什么话我们从长计议。”
颜筝嗤声冷笑,甩开元忻手臂,“皇上是在说笑吗?我父亲被诬谋反,颜家上下三百多口尽皆入了天牢,择日就要问斩了,这等紧要关头,我岂能安然躺下,再说什么从长计议?”
她抚着腹部的手掌微微颤抖,再抬起头来时已泫然落泪,“我们的孩儿没了,皇上也说让我从长计议,可这些天过去,缪妃仍旧在宫里头逍遥自在,我就知道,皇上说从长计议的意思,其实就是莫要再提。缪妃在我的吃食上喂毒,也是我自己大意才着了她的道,皇上说忍,所以我便忍着。”
她咬了咬唇,目光里满是坚定,“但这回不行,谋逆是灭族之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含冤而死,更不能坐视家族倾覆,那可是三百多条人命啊!”
缪妃是缪太后的侄女,有太后相护,元忻至孝,性子又绵软,是不会重惩缪妃的,这一点颜筝早就料到。她一早就打算要用自己的方式,为无辜枉死的孩儿讨回一个公道,可惜她的身子尚未养好,便又出了这样的事……
元忻皱着眉头,脸上布满为难的神色,“朕也希望安国公是被冤枉的,可母后说,羽林军已经找到大量安国公与宁王的私信,言辞句句诛心,书房里还有一箱新制的御用违禁之物,连龙袍帝冠都已经做好了,安国公的谋反之心,事实清楚,罪证确凿。”
他沉痛地摇了摇头,“筝筝,母后说,安国公已经签字画押认了罪,朝中老臣也有密呈奏本,这件事……已经别无转圜……那可是谋逆之罪,朕便是存了私心想要放过颜家,可怎么去堵天下攸攸众口?但你放心,母后说了,只要你肯大义灭亲,你仍然是夏朝皇后,有我护着你一辈子,没有人会因此敢对你不敬。”
元忻说话时语气极尽温柔,可这些话如此地残忍冷酷,又岂是温言轻语就能掩盖过去的?
颜筝一时宛若置身冰窖,心中愈痛,思绪却愈发清明起来。听少帝口口声声“母后说”,她哪里还能不明白,颜家满门倾灭,与缪太后定然脱不了干系。
缪太后年轻时因为容貌出众而名满天下,甚至还因美色引起了北府韩王的叛乱,先帝平乱之后将韩王挫骨扬灰,对缪太后也再不复先前恩宠,倘若不是后来少帝机缘巧合下成为储君,先帝驾崩之后登基称帝,她母凭子贵成了太后,此生恐怕都要在冷宫永巷中度过了。
漫长而寂寞的冷宫独守令缪太后失去了太多。
青春一去不复还,绝色美貌在时光侵蚀下逐渐颓败,如凋零之花,转眼碾落成泥。曾经视之为天的帝王已经作古,十数年间绝情相待,连半句温存的话语都吝啬赐予,只留给她一段刻骨的相思和闺怨情伤。她半生的爱与哀愁,随着先帝驾崩皆随风而逝,如今能紧握在手中的,也只有太后之位了。
作为对自己半生凄苦的补偿,入主慈宁殿后,缪太后格外贪恋权势,仗着少帝仁孝,遍封缪氏子侄,使嫡亲的侄女入宫封妃侍君,她是后.宫至尊,亦想要将朝堂权柄收入囊中。
颜筝想,她和颜家,是碍了缪太后的眼吧?皇后之位,后族之名,那是缪太后心之渴望,当然要将障碍除之而后快了。
与宁王的通信可以伪造,违制的龙袍帝冠可以栽赃,认罪纸状可以强行按下手印,缪太后一手遮天,想要强按这些罪名,那又有什么难的?可恶那些老臣落井下石,偏偏皇上又懦弱,对太后言听计从,不敢有半分忤逆,看来颜家这回是逃不开这一劫难了!
颜家倾覆,她这个皇后又能做到几时?
便是当真如同元忻所言,他会护她一辈子,但她又岂能踩着家族和亲人的尸骨安然享受荣华?她做不到的。
元忻见颜筝神色痛苦而带着绝望,便再劝她,“筝筝,朕知道你与安国公素来不亲,你和他是不一样的。朕并非负心薄幸之人,这些年你为了我受了怎样的委屈,我都懂的。只要这回你仍旧站在我这一边,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缪妃,我一定会处置,给你和我们无缘的孩儿一个交代。你放心,谁都不能撼动你的地位!”
他眉间仍带着无奈的神色,语气却蓦然坚定起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便是母后……也不能……”
这时,仁明殿的门忽得被推开,缪太后满身太后朝服威仪赫赫地进来,她脸上端着慈爱笑容,对着元忻柔声问道,“皇儿在和皇后说什么?什么事便是母后也不能?”
她目光带着盈盈水色,三分失望七分委屈地说道,“怪不得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想当初哀家和皇儿在冷宫相依为命,皇儿不论有什么话都愿意跟哀家说。哀家记得,景和十三年的冬天特别冷,冷宫没有炭例,再冷也只好自个捱,哀家说,委屈了皇儿因为哀家不受先帝待见,皇儿却说,挨饿受冻,总好过母子分离。”
她无限哀怨地叹气,“如今日子好过了,皇儿却反而跟哀家离了心……”
缪太后年轻时生得极美,又有一把宛若黄鹂出谷般清脆动人的嗓音,如今她虽然容颜凋谢,但说起话来却仍然婉妙好听,虽是真真假假的抱怨,但听起来却像是一曲欢歌。
但在元忻听来,这软糯的言语却像是锋利的尖刀,对着他劈头盖脸地飞来。他在冷宫中长大,后来因为蔺妃所出的皇子夭折,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宁王又残暴不仁不堪为君,先帝这才将他接了出来。他贵为储君,可每当想到冷宫中那些艰难岁月,总是万分心疼自己的母亲。
这番话,令他方才好不容易升起的那股坚定,便如同尘埃,被风霜吹过了无痕迹。他连忙上前扶住缪太后,“母后想多了,孩儿怎么会跟您离了心?”
缪太后瞥了眼颜筝,继续追问,“那哀家怎么听到皇儿说,要处置缪妃?”
元忻一愣,急忙说道,“母后听错了,没有的事,缪妃好端端,又不曾犯了什么大错,孩儿怎么会处置她?”
颜筝望着这对母子不由冷笑起来,她与元忻成婚五年,眼前这样的情景发生过无数次。每回元忻信誓旦旦的许诺,缪太后就是有这个本事三言两语就让它不作数。她原就没有指望元忻会帮着她处置缪妃,所以对他方才的承诺倒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心里总是痛的,她被害死的孩儿的性命,不及缪太后几句“忆苦思甜”,她一直以为她与元忻也算得上是恩爱的,只是有些事碍于孝道罢了,但如今却终于明白,她在元忻的心中,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倘若真的恩爱,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他又怎能如此弃她的感受于不顾?
颜筝秋水一般的眼瞳锁在一起,扇睫微微翕动,在苍白的脸上投射下浓密的黑影,“太后没有听错,皇上的确是说要处置缪妃。”
她微昂起头,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缪妃谋害当朝皇后,毒杀皇嗣,是死罪。缪妃所用的毒药在她寝宫被搜到,替她买毒的人和投毒的人,都已经招认签字画押,人证物证俱在,缪妃的罪责不可抵赖,这样证据确凿,难道不应该处置吗?这些罪证本宫已经递交给宗亲府,想必近日便有决断。”
宗亲府,是夏朝元氏皇族的长老会,虽不干涉朝政,但却能处置元氏皇族内务,地位超然,颜皇后状控缪妃毒杀皇嗣,这是头一等的重罪,若是当真证据确凿,那宗亲府必当严惩,连皇帝和太后都无法阻拦。
缪太后气怒非常,指着颜筝厉声呵斥,“你怎么敢!”
颜筝迎着缪太后欺身上前,步步紧逼,脸上带着冰封一般冷冽的表情,她语气森冷地说道,“我怎么不敢?太后指使缪妃谋杀我的孩子,又捏造罪证栽赃诬陷我父亲谋逆,我颜氏一族过不久后就都要人头落地。这世间我再无亲人,孑然独自,最多便是一死罢了,又有什么不敢的?”
她将缪太后逼退至廊下,自己却凭栏而立,九层宫阙之上风卷飞扬,将她单薄的衣衫吹鼓起来。
元忻跟随出去,看见她衣袂翩翩,像是只决然待飞的蝴蝶,恍若在天际游弋,虚无又飘渺,心中蓦然有一丝沉闷的钝痛,他想要上前拉住她,但缪太后在他身前挡住,他终于还是没有敢伸出手来。
颜筝无暇顾及元忻的心思,她只是轻蔑地望着缪太后,脸上的笑容肃杀而冰冷,“太后想不到我敢做的事,还多着呢,譬如……”
她凑近缪太后耳侧,用仅只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说,“慈安殿里藏着的假尼姑,太后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听说太后去岁身子有恙,好几月不曾见人,其实是给咱们皇上生小弟弟了呢。”
缪太后又惊又怒,一把抓住颜筝的脖颈处的衣襟,瞠目欲裂,“你胡说!”
颜筝轻轻笑了起来,“自太后年轻时起,这样的传闻就多的是,我是胡说八道,还是确有其事,太后觉得这重要吗?颜氏满门尽灭,我带着太后和缪妃陪葬,似乎还不够本,那太后欠我的,就来世再还给我吧!”
她冲着缪太后眨了眨眼,身子轻轻一纵,便从玉砌的雕栏上滑落下去,像一朵纯白的莲花,在殷红的血色中娇艳绽放。
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她如愿听到宫人凄厉的喊声,“太后杀人了!太后杀了皇后!太后将皇后从廊台上推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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