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车流量让人微笑。
钟扬轻轻松松地把车驶上环路之后,心里堵着的那口气算是稍微好了点。
他这人有个习惯,往往越窝火的时候,脸上的笑越多。他需要骗骗自己的大脑,用嘴角上扬的方式来告诉脑神经细胞“我现在很开心”,从而慢慢达到平静内心、舒缓情绪的作用。
据说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实验结论,但不管是不是真有效,反正他用着用着也习惯了。
“唐老师……”他有了闲心,开始找话。
“嗯?”
“你是不是特别钟这一款大衣?”
唐欧拉:“……”
钟扬笑笑,忽然发现自己一个恶趣味:他喜欢看唐老师发愣。
“我第一回在墓园门口遇见你的时候,你穿着件黑色的同款大衣。第二回在旷云的时候呢,你换了件深蓝色的。今天……是件驼色的。”
“嗯……你说得对。”唐欧拉静静地听完,并无异议。
钟扬笑得更深,抽空看了眼唐老师。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圈之后,心里还是没有定论。
他这个定论其实是分类的意思。随着社会经验的丰富,我们在遇见一些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进行着分类。算脑袋里没有总结出准确的名词,但心里其实对眼前此人是什么类型的,大致也是有个划分的。
钟扬对自己看人的精准程度一向挺有信心。可自从认识唐欧拉以来,他对她的认知一直在刷新。至今她在他心里的定位仍然是:ided。
“钟先生。”唐欧拉突然扭头看他。
“是。”
“你刚才心情不好?”唐欧拉问得严肃。她虽然在体察情感这方面稍显迟钝,但观察力和记忆力是不错的。有些东西即使她当时没意识到,后续的也能慢慢品出来。
钟扬挑挑眉梢:“为什么这么说?”
“你这会儿的身体姿势明显比刚才放松。”她也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点。在医院的时候虽然他看着跟以往没什么区别,照旧笑容满面的,但也正是有了对比,才更衬托出他刚才的一举一动里头暗含着僵硬和隐忍。
钟扬点点头,收回视线后,漫长地“哦”了一声,态度看着有些敷衍。
唐欧拉看了他两秒后,回归到直视前方的坐姿。她其实一点也不在乎他这种反映,她只是意识到一些东西,下意识地问了出来而已。至于他为什么不高兴,这才不是她关心的事。
“唐老师。”
半个世纪后,钟扬开口叫她。
“嗯?”
“你怎么看待人工智能?”他问了她一个被别人问了无数遍的问题。
唐欧拉先是一怔,想了两秒后,缓慢又真诚地说:“我期待人工智能,也期待它带来的革命。我觉得很幸运,能赶上这个时代。”
钟扬戏谑地问她:“你不怕它们把人类毁灭了?”
唐欧拉拧起眉头,一边侧身看他,一边露出一副“这什么鬼话”的模样。
钟扬笑出声来,虽然知道她不会是无知群众中的一员,但她的表情还是取悦了他。
“与其担心人工智能把人类毁了,倒不如担心金刚狼还实在一些。”唐欧拉清晰又低声地吐了这么一句。
钟扬僵了一刻后,哈哈大笑。确实,像金刚狼这样能自我繁殖的超级生物对人类的威胁才是毁灭性的。人工智能跟人家相比简直是小儿科。
“唐老师见解独到。”他含笑受教。
唐欧拉继续严肃:“对未知感到恐慌是人之常情。可有些所谓科学家的做法,真是处处透着无知和无耻。”
“耸人听闻才有钱赚,说得越恐怖越卖座。”
“我看不上这种人。”唐欧拉态度鲜明。
钟扬表扬她:“唐老师高风亮节,德艺双馨。”
“嗯……我在这方面确实还算不错。”唐欧拉客观又真实地评价着自己。
钟扬揉揉脸,发现笑太多了。
“钟先生,你又是怎么看待人工智能的?”唐欧拉忽然问了回去。
钟扬看了眼前方通畅的路况,觉得可以跟唐老师说几句实话,于是他徐徐地开口:“目前的ai界分两路。一条走的是人类延伸的路子,一条则是替代人类的路子。不管方向和研究的路径怎么不同,但势必都会带来大变革。要说ai毁灭人类,应该不至于,但一定会替代掉一些人。像人类的农业、工业,以及信息革命一样,总有些人要被替代掉。”
他停了停,见唐老师听得认真,继续道:“如果非要说不同的话,那应该是ai带来的革命不是自下而上的替代。它会替代掉的,是社会的中产阶级,一些知识岗位的初级职员。这也是一些科学家唱衰美国的原因,毕竟他们引以为傲的是自己庞大的中产阶级。”
“你觉得呢?”
钟扬叹气:“我觉得中国更危险。知识工人失业后,还有再重新选择工作的能力。但是工厂生产线的小哥失了业,他没有能力再去寻找新的解决温饱的机会了。他们一旦被替代会死。这是我们这样的国家将来要面临的重大考验。”
“嗯,将来可能会大量出现‘为了防范ai带来的社会危害,所以国家要进行xx调控’之类的字眼。”唐欧拉小声接了句嘴。
钟扬乐出声来,感叹她的聪慧。
人们常常因为无知而恐惧,又因为恐惧而保守。人工智能市场普及化如此困难的根本,其实也是因为这样。不重要的、玩一玩的事情,人们非常愿意接受创新。可到了安保这样的大事上的时候,怀疑和不确定之类的恐慌会让人止步不前。
攀关系、求爷爷告奶奶之类的行为不会让他觉得为难,一个社会一个人情,他不但充分理解,而且深深地习惯着。真正让他觉得无力的是,人们居然保守到连给这个新鲜事物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都不愿意。怕这个怕那个,左一句风险,有一句担忧。说白了是那种典型的“因为害怕,所以你最好别告诉我有这么个东西存在”我眼不见心为净的恐慌模式。
托了薛璨东,又加上亲自在寒风中苦等几小时的诚意表现,才稍稍得到刘刚的一句“我记下了。”
这句话什么意思,钟扬再清楚不过。虽然他本来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却还是感觉到了自身的焦虑。
“你为什么做这个行业?”唐欧拉好奇。
钟扬看着前方,平静而坚定地告诉她:“因为这是未来。害不害怕,它都会到来的。而且以很快的,超越人们想象的速度到来。”
“所以你特地回到中国来办旷云?”唐欧拉想通了一些事。
钟扬惊讶地侧头看她,意外她脑子转得如此之快。
唐欧拉简单解释道:“算法、硬件、大数据的进步会对人工智能带来质的飞跃。我看过你早年的一篇文字采访,分析得很准确。现在确实是这样。”
钟扬点头:“算法和硬件相差无几,拼的是数据。而中国除了人口优势外,咱们对互联的热程度,也超过了全球任何一个地方。无时无刻都在主动上传着大量数据。”
“你很有远见。”唐欧拉赞赏地看着他。想到几年前在人工智能还远没什么起色的时候,能想这么远,真可谓天赋异禀。
“谢唐老师夸奖。”钟扬边玩笑着,边把车顺着路口拐了出去,旁边辅路上有家老字号羊汤馆,他麻利地停好车,解开安全带,说:“走,咱们喝碗羊汤再谈论人类的大事。”
唐欧拉点点头,爽快地蹦出个“好”字。
午饭时间的羊汤馆别提多嘈杂了,而且还要先掏钱后凭票的自己端汤。
唐欧拉虽然不是个公主,可也很少来这种满屋子都是老爷们儿的油腻地方吃饭。所以她难免流露出一种对一切都有些陌生的僵硬感。
钟扬把稍显茫然的唐老师领到了个刚腾出来的空位上,然后利落地拿来筷子取出碟子。最后更是一手一碗羊汤,像玩杂技似的穿堂而过,竟然一滴也没洒地端到了她面前。
“来,趁热喝,我去拿烧饼。”
唐欧拉木讷地看着钟扬速去速回、自然又利索地行动着,半晌才回神。
她搅了搅碗里的羊杂,慢半拍地说:“谢谢你。”
钟扬“唔”了一声,看了眼她绑着的胳膊,示意她快吃。
唐欧拉喝了口汤,边吃边忍不住偷看钟扬。
他明明一副商务精英的打扮,做起店小二的活计来,竟然也毫无违和的感觉,动作麻利得简直像是位专业人士。
“你常来喝羊汤?”她问他。
“没有,偶尔一回。”他笑:“怎么?觉得我多才多艺?”
唐欧拉乐了,意识到他其实一直挺有幽默感的。
“唐老师。”
“嗯?”
“你应该多笑笑,真诚的笑容会让你更容易找着对象。”钟扬良心建议。倒不是觉得她真心笑起来的时候有多好看,但至少比平时多了些人气儿,不至于冷冰冰的。
“没必要。”唐欧拉直接拒绝,“我不是要选美或是参加什么人气大奖赛。我不需要所有人都喜欢我,我只要某些特定的,恰好喜欢我这种类型的人注意到我,从而愿意认识我行了。从原本喜欢我这类型的人中间挑选伴侣,才是最优方案。”
钟扬被她说得一愣,可细细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
“钟先生……”唐欧拉忽然放下勺子,抬头看他。
“怎么了?”
“你为什么同意让陈凯杰继续研发新算法?这是大学或者研究院做的事。投入大,回报率低。你们有这么多钱吗?”她刚才在车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被他一打岔差点忘了。
钟扬已经有些习惯她这种出入极快的思维方式了,但她问得这个问题,确实不方便回答。他借着咀嚼的时间,组织了下语言后,从容地打岔:“你们数学家都这么一针见血吗?见着个事儿能瞬间发现规律和漏洞?”
唐欧拉摇头,“是觉得逻辑不对而已。”
“嗯,逻辑。”钟扬假模假式地点着头,打起太极来:“逻辑是个好东西啊--”
“你不想说可以不说的。”唐欧拉打断他。
钟扬一顿,对上她那双时刻都炯炯有神眼睛,发觉里头干净又认真。
他有这么片刻的失神,但很快恢复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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