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静默。
虞亦青一直跪在地上,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他垂眼看着地面,仿佛地上有着吸魂的东西一般。不知过了多久,虞亦青看到一双靴子出现在他眼帘里。
那双靴子白底黑色,看似极其普通。
虞亦青感受到一只手在他头顶轻轻地一放。
“回来了?”温润如暖玉的男声。
虞亦青喉结轻微动了下,头埋得更低,他恭敬地回话,“嗯。”
“怎么还戴着斗笠呢?”
虞亦青犹豫了下将斗笠给取下来,放在了一旁。
他刚取下斗笠,看到面前的靴子轻微一动,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虞亦青的身体僵硬住了。
“瞧你狼狈的样子,连义父的脸都不敢看了?”
话音刚落,虞亦青被一双手扶了起来。
虞亦青被扶起来,仍低着头,唇抿得很紧。
“抬头。”
他面上闪过挣扎之色,但还是抬起了头,眼神平视了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嘴角噙着一缕似有似无的笑,面色白皙如白瓷,眉心一点朱砂痣像是雪地里灿烂盛开的红梅,那红梅近乎摄魂,乌眉浓睫,长睫之下一双仿佛由浓墨画出的眼。寒风簌簌之下,他仅着一身青衣,长发柔顺地垂在脑后。
他轻轻抬起了虞亦青的下巴,那手保养得极好,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甲圆润。
“易容洗掉了?”房宾白温声说,“那有几个人看过你现在的脸?”
虞亦青张了张口,说出一个名字,但他很快补充了下一句。
“我已经将他杀了。”
“怎么杀的?”
虞亦青睫毛轻颤,“震碎心脉,挑断手筋和脚筋,再将之丢到井里。”
“再无旁人?”
“无。”
房宾白松开虞亦青的下巴,手指轻轻为虞亦青脸颊处的碎发弄到耳后去,“瞧你这可怜兮兮的样子,瘦了那么多,路上累了吧,回房好好洗个澡,再睡一觉,醒了陪义父用膳。”
他轻轻拍了拍虞亦青的脸,“把斗笠戴起来,不许给别人瞧见了。醒了,新面具会到你房里去,雅奴会去帮你易容”
虞亦青轻轻地“嗯”了一声。
*
雅奴跟了房宾白很多年,叫雅奴,实际是哑奴,是个面容清秀的女人,虞亦青往日都唤她“雅姑”。
雅奴给虞亦青贴面具,眉头一直是紧锁的,虞亦青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应该说,变成他无比熟悉的模样,而他的真容才真的是他所陌生的。
“雅姑,你干嘛一直锁着眉头,这样会长皱纹的。”虞亦青轻轻笑了一下,却立刻被拍了下头。
雅奴一脸生气地看着他,迅速打出一串手势。
虞亦青仰起头无辜一笑,“雅姑,不要生我气,我也不知道这一趟一走大半年,我活着回来,雅姑应该会为我高兴,怎么还生气呢?”
雅姑瞪他一眼,又打手势。
“好好好,我知道雅姑对我好,自古坏人多长命,我虞亦青坏着呢,不会死那么早的,雅姑不要为我担心。”虞亦青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雅姑,继续吧,不能让义父等。”
雅奴听到虞亦青提房宾白,担忧地看着虞亦青,最后只是温柔地摸了下虞亦青的头。
虞亦青回之一笑。
等雅奴帮虞亦青易容好之后,几个白衣红边的清秀仆人端着几个檀木盘进来,那些盘子上皆是衣服。
“请公子挑选。”为首的仆人说。
虞亦青从凳子上站起来,眼神从那些衣服上面一一扫过,最后选中第三个盘子里的一件黑色的衣服。
待虞亦青选定,捧着其他衣物的仆人便立刻下去,被挑选的那个仆人则是跪在地上,将衣物举得更高,“请公子让奴才伺候公子更衣。”
虞亦青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腰带,衣物顺着身体滑了下去。
那位仆人跪着爬行过去,再将衣物放在一旁,“请公子原谅奴才的冒犯。”
虞亦青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
待虞亦青衣服全部穿好,他从等身大的铜镜里看了看自己,抬手扶了下发上的羽冠,抬腿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着还跪在地上的仆人。
“你几岁了?”
那个仆人瑟缩了下,像是没有想到虞亦青会跟他说话,沉默了许久才说:“奴才十五了。”
虞亦青扭回头,绕开屏风走了出去。
一出房间门口,已经有软轿在外面候着。
几个姿色中等的黄衣少年站在轿子旁,见到虞亦青都异口同声地说:“请公子上轿。”
虞亦青垂下眼,走下台阶,再走到轿子前,刚到轿子前,旁边的一位少年已经掀开了帘子,虞亦青面无表情弯腰进了轿子。
帘子被放下,风雪声都像是被隔在了外面。虞亦青一觉睡醒,才发现外面又下起了雪。雪落在屋顶,洒在枝桠上,都没能惊醒他。若不是雅奴来敲门,他恐怕还睡着。这一觉睡得太长,现下都已经入夜。
虞亦青闭着眼睛数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少年的步数,待轿子停下来,他也睁开眼。轿子外传来人声。
“请公子下轿。”
虞亦青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他下了轿子抬眼看了下眼前的建筑,眼神微微一变,但还是垂下眼往前走。走到门口,自然是人为他打开门,只是进门之后,再也看不到仆人的身影。
这个大殿是一个屏风又一个屏风,每个屏风上都画着美人图,足足二十四个屏风,第一个美人坐在石头上看书,第二个美人拿扇轻笑,第三个美人扑蝶……最后一位美人浑身赤.裸,转过来的小半张脸如夏日的芙蕖般柔弱,但手里的一把匕首却鲜血淋漓,她正在用匕首划开自己背上的皮肤,下半身则是被一团黑气围住。
房宾白坐在那个屏风后面,他面前摆了一桌的菜,虞亦青走过来,他是对虞亦青温柔一笑,“睡了那么久,一定饿了吧,快过来用膳。”
虞亦青低低“嗯”了一声,走过去跪在了房宾白的脚旁。房宾白无奈一笑,“今天吃饭不搞那些,起来吃吧。”
虞亦青却没有起来,反而身体还抖了下。
房宾白看他一眼,“还要义父扶你起来才愿意?”
“不是。”虞亦青从地上站起来,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房宾白端了一碗粥放到虞亦青面前,“喝喝这个粥,味道不错。义父最近请了几个南方的大厨。”
“谢谢义父。”虞亦青拿起勺子,开始喝粥。
房宾白又拿起汤勺盛了一碗汤放在虞亦青面前,“这汤味道也不错,熬了好几个时辰。”
房宾白为虞亦青盛完汤后,拿过旁边的丝帕擦了擦手,“慢慢吃,不着急。吃饱了,我们再谈事,别那么紧张。”
虞亦青抬起眼看了眼房宾白,晚上房宾白换了衣服,他换的衣服也是黑色,黑色的绒毛围着他的脖子,衬得那张脸更是白皙,而眉心的朱砂痣也变得更加鲜艳。虞亦青轻轻点了下头,看到房宾白似乎有些无奈。
“出去一趟,人都变傻了。”他轻声说。
虞亦青低下头继续喝粥。
虽说是陪房宾白用膳,但房宾白却一点都没碰,只是为虞亦青布菜。等到虞亦青用完膳,他擦下了嘴唇,又喝了一大口水,听到了房宾白的声音。
那永远温润如暖玉的声音。
“吃好了?那走吧。”
房宾白站起来,往殿后走,虞亦青立刻跟了上去。房宾白走得很慢,故而虞亦青低着头走路的时候,能看清地板上一张张扭曲的鬼脸。
这殿里挂着很多盏灯,灯上的画都栩栩如生,而且每个灯上都有一个人的名字。越往后走,灯光越暗,虞亦青一言不发默默地跟着,直至房宾白停下来。
房宾白停下来的地方左右各有两个大池子,而中间的那块空地,上方有一盏很大的灯,那灯上画得是嫦娥奔月。那灯光很亮,却只照亮了中间那块空地。
房宾白站在光线最亮的地方,慢慢转过身来。灯光自上而下流泻在他的身上,仿佛他身上带上光华。他的面容半明半暗,一双眼睛深幽如古潭。
“小虞姬,把外衣脱了。”
虞亦青没有停顿将外衣脱了,他面容平静地看着房宾白。
“转过去。”
虞亦青照办了。
随后一道抽空声响起,似乎有什么东西抽到了地上,发出清响的声音。虞亦青默默闭眼,咬牙,一道鞭子抽到他的腿上。
一道。
一道。
又一道。
每一道都打在腿上。
虞亦青的指甲把手心都掐出了血,唇色也变得惨白。
可是鞭子仍在继续。
直到虞亦青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那个鞭子才停了下来。
“你真的让义父很失望,小虞姬。”房宾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语气似含遗憾,“义父原以为你会是最出色的。”
虞亦青用手撑着地面,额上冷汗重重,甚至打湿了他的睫毛,落入他的眼里,像是眼里噙了泪水。
“亦青没用,请义父惩罚。”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你知道东厂从来不留没用的人。”(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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