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狼狈的雷氏族长自树林里走出,数日不见,他鬓角竟添了几分霜色,神色阴郁,身上的锦袍也破口处处,血迹斑斑,再不复往日高高在上的威严气度。
在看清雷哲浑身衣衫湿漉漉往下滴水的一瞬,他目光一闪,心下冷笑:好个小杂种,从前老夫便怀疑你隐忍藏拙,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原来,他之所以沿着海岸边的树林隐匿前进,正是预备在危急关头跳海潜水,以脱离山蛮酋长的追杀,却未料自家侄子英雄所见略同不说,而且似乎已经付诸行动了。
雷哲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眼珠转了转,也猜到了伯父的心思,不由暗骂一声老狐狸!
不过,听闻伯父父子出前往庄氏部族之时,可是带了十多个侍从,还押送着六大车铜铁布帛作礼物,如今只剩了伯父孤零零一人,还身负伤势,那就是说……
霎时间,雷哲暗暗警惕起来,鬼知道这个猝然丧子的老家伙会什么疯?
他可心知肚明,老家伙想要除掉他已经很久了,只是碍于自身在族人眼中的形象,才强忍着没付诸行动,如今在这荒郊野外,就算老家伙杀了他,族人也不会知晓,正是动手的好机会。
雷氏族长久经世事,当然看得出雷哲的防备,不由苦笑道:“哲儿不必如此见外,如今你骏哥已去,你便是我嫡脉下一代的唯一男丁,将来我这族长之位还有着落在你身上……”
“怎会如此?”雷哲面色剧变,嘶声道:“骏哥他……伯父节哀啊!”
心下暗忖:果然,堂兄雷骏没能逃过此劫……毕竟,连羽鹄那等高手都伤得命垂一线,可见战斗之激烈!
不过,雷哲一听伯父之言,不仅没有放下戒心,反而愈警惕,实在是这位伯父多年来给他的负面印象太深刻了,无论何等好话,听在他耳中都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更何况,这话还不尽不实,伯父正当盛年,完全可以再娶几房妾室,再生几个儿子,哪里轮得到他继承族长之位?
“不知伯父为何沦落到如此境地?骏哥他……”雷哲明知故问。
“一言难尽啊……”雷氏族长摆了摆手,不动声色地迈步走向雷哲,“你又为何在此?”
“伯父有所不知,四日前山蛮人大举偷袭族地,将我等武学堂的二十多子弟都掳回了山蛮部落,昨夜髯叔率部来救,我等各自逃亡,不料侄儿迷了路,遭遇到山蛮酋长一行,惊慌之下便跳海逃生……”
雷哲一边娓娓道来,一边暗叫苦也,早知如此,还不如跟阿罗莜三人待在一起,至少还有油水可揩,如今若是落到这老狐狸手里,小命随时不保。
直到此刻,他才现伯父的左掌用布条缠着,隐现血渍,看来伯父重伤羽鹄那一下,并非毫无代价,莫非……是羽鹄杀了堂兄雷骏,然后伯父盛怒之下,不顾一切地杀羽鹄报仇?
眨眼间,雷哲又忍不住挥自己的脑补特长起来,不过,当他的视线掠过伯父锦袍上那些似乎是虎狼爪牙留下的血痕时,眼中闪过一丝讶色,难道伯父运气这么差,还遭遇过猛虎或狼群?
眼看着伯父越走越近,即将跨过警戒线,雷哲心下愈犹疑不定,走?还是留?
若留,那便是将性命交予大伯之手,看他眼色行事;若走,那便该当机立断,不能再迟疑,然而一旦如此,大伯回到了族中,那便再容不下自己!
恰在此时,脑中响起“大哲”的嘿嘿冷笑:“事情没这么简单,老家伙未必回得去,我们留在他身边,纯属白白给他挡刀子……”
“那就是走了喽?”
雷哲心下一狠,蓦地转身狂奔,冲向海面。
“站住!你跑什么……”
雷氏族长一怔之后,连忙喝止,同时心里忍不住泛起重重疑忌,莫非自己此次遭遇与这小杂种脱不开干系?
当即他提气疾掠如飞,狂追雷哲,眼看到了六七丈之内,又猛地一跃而起,鹰隼般扑向雷哲。
“好家伙!”
雷哲听着身后疾扑近的衣袂拂飞声,暗暗咂舌,毫无征兆地反手一扬,三缕金光一闪即逝。
“哼!”
雷氏族长右掌吐劲,画个大圈,三枚金针应掌而堕,可他凌空横掠的身形亦不免受到影响,慢了下来。
原本他可轻易捞住这三枚金针,并反射向雷哲,定可将雷哲留下,但他生性谨慎,深悉雷哲父子精通医药,难保不会在金针上涂毒,哪敢以身试险?
如此一缓,雷哲已到了海边,扑通一声扎入水中。
雷氏族长站在礁石上,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形如游鱼般越潜越深,一时间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没有下水去追。
毕竟,一旦到了水下,他的武功再难挥洒自如,单凭水性他未必追得上雷哲。
等了片刻,他无奈轻叹口气,略显落寞地转身离去。
……
水下两丈处。
雷哲紧抱着礁石,一动不动,两腮鼓得大大的,只想凭憋住的这口气尽可能潜伏更长时间。
其实他并未趁机深潜或远游,而是估摸着海水阻断了伯父的视线后,便在他投水之处的前下方寻了这个好位置藏着。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怪他太过谨小慎微,实在是他也摸不透那个伯父的心思,不知伯父会在岸边守候多久,亦或沿着海岸搜寻他,尽管“大哲”曾给了这个伯父“外宽内忌,好谋无断,又是一个袁绍型人物……”的判断,但这伯父到底身经百战,什么手段没见过?还是谨慎些好。
……
胸中一口气渐渐变浊。
雷哲屏息凝神,心不外驰,全身尽量放松,务求避免因情绪紧张、肌肉紧绷而无谓的多耗氧气。
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排除杂念,意守丹田,本就是雷氏一族导引术的基本功,他自幼开始修炼了足足七八年,早已深入骨髓,无以复加。
而之后这三年,他转修“大哲”所推演的完整版小周天,在心法上追求更高一重的无为而为,无意之意,清净而微,神机自动。
其间微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亦无法强求。
在静坐入定中,有时万念并,此灭彼起,大有“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之概;有时欲收拾愈不能收拾,有如“红杏枝头春意闹,绿杨墙外出秋千”者是;有时欲斩截愈不能斩截,有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者是……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苦修三年还难以真正有所成就。
……
海水冰凉刺骨,不住带走热量。
雷哲初时尚且感到浑身越来越冷,然而谨守心法渐入佳境之后,再不觉丝毫难受,反而渐渐感到积聚在丹田里的滚滚暖气如丝如缕般散化到全身,往来循环,其轨迹似虚似实,繁复无比,更贯串着密密麻麻如遥远星光般的节点,仿若蕴含着天地造化之无穷奥妙。
“奇经八脉……十二正经……周天窍穴……”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无比的感受到全身经脉窍穴的存在和元气的运转,或许仍稍逊于传说中的内视,但比之此前那种主要集中在丹田的气感,不知已强出了多少倍。
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
“嘿!再耽搁下去就要窒息而死了!”
脑中忽然响起“大哲”的冷喝。
雷哲如梦初醒,顿感一阵阵头晕,当即松开礁石,一边缓缓吐出浊气,一边飞上游升向水面。
“呼哧……呼哧……憋死我了!”
脑袋终于探出海面,雷哲急急喘着粗气,同时眼睛扫向岸边,搜寻着伯父可能存在的身影,然而满脸的笑容,暴露出他的心情相当愉悦。
此次短暂的精简版内视,证明了他三年如一日的修行没有走错路,而且卓有成效,即将迎来收获的季节。
“就这么泡在海里,浪高风大,迟早冻死……不管了!”
好一会儿也没现伯父的踪迹,雷哲一咬牙,三两下游过去上了岸,迈开脚步,翻山越岭,直往雷氏部族方向而去。
既然大伯不敢远离海岸线,那他索性弃了海岸线,大不了再被阿罗莜她们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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