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待到众人各自坐定,再有人将散落在地上的杯碟碎片收拾起来,沈哲子才又开口道:“其实今次请见诸位,是有一桩交易要与诸位谈一谈。诸位应该也都听说,我吴中乡人集众成盟,普运乡中物产行销江表。刚才来的路上行过集市,却见此乡物用匮乏,以盈补缺,正是商道。”
众人原本还心怀好奇,可是听到沈哲子说到这一节,心内不免泄一口气,对此实在兴趣不大。他们并不是不需要江东的物资,但也不必完全仰仗沈氏一家,以往沈家没有过江经营,各自也都有一些渠道。
如果沈哲子只是谈论这些,实在有些辜负他们的期望。毕竟无论哪里来的资货,那也都是需要用钱来购买的。就算沈家有大宗物资过江,可是他们各自购买力也只有那么一点,并不值得过分倚重。
“沈驸马愿意输货过江,以助此乡乏用,实在是大善。不过乡人们清苦良久,活命即可,本身也有所产,外求不切……不知沈驸马能够提供什么货产?又能给出怎样价格?”
秦家在涂中也算是根深蒂固人家,对于交易的需求还是蛮大的,不过秦黎却没有表现出太热切的意思,只是随口发问状。如果能在沈家这里获得一个稳定渠道,倒也是一件好事,但价钱方面才是最值得商榷的地方。
“吴中物产丰饶,能够输运之货也极多,一时难以数尽。这里有一份名册,请诸位一观。”
沈哲子说着,让人拿出几份早就准备好的货品名单,分发给席上众人。
众人对此兴趣已经不大,但是当名单递到手里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份名单上所罗列的货品足足几十种,从衣食根本的盐米布帛到奢侈享用的蔗糖、香料、犀珠等等,可谓是包罗万象,品类之丰富远超他们的想象。
而且各种商品后面还都详细列明了能够提供的数量,单单食盐一项,每月便可以供给千数斛,至于米粮更是倍余!如此庞大的数量,更让他们对吴中那个商盟的财力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但惊诧是惊诧,也就仅止于此,这些货品再怎么丰富充足,他们也买不起啊!包括秦家在内,能够吃下的商品不过寥寥数种,而且数量上都是羞于启齿。
一时间,众人心情也都是复杂,一方面感慨于吴中的富足远超他们想象,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位驸马是想钱想疯了还是愚不可及,跑到乞丐窝里售卖千金,又能有什么所得。
正当众人还在感慨之际,席中却响起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沈驸马所列物货,是要在何处交易?如果采买量大,价格上能否有所让惠?”
众人循声望去,赫然发现开口的居然是陈勉,眼下此人手里捏着那份名单,脸色隐有潮红,显得很是兴奋。略一思忖,众人便明白过来了,这陈勉之所以如此热切,倒不是说其家有这么大的购买力,而是因为他家并不止限于涂中,往中原去都有所往来,应该是打算从沈家这里入货,然后转运到中原去。
思路一开阔起来,众人不免再回望手里那份名单,继而呼吸也变得有些沉浊起来。先前他们只是囿于自家所用,并不觉得如何,可是当心思转到贩运牟利上,所见便大为不同。
这上面罗列的许多货品,都是南乡特产,而在中原之地也都不乏销路。若是真的手捏这样一条商路,所获之利将是令人咂舌的丰厚!
可是心思热切少顷之后,众人想到现实的问题,不免又冷却下来。此乡本就是动荡之地,再往北去形势更加恶劣。且不说他们本就没有经商的想法和门路,即便是有,也根本没有力量护持这样一条商路!沿途乱兵横行,稍有不慎,便是人亡货失!财帛虽好,没命享用啊!
陈勉此时已经完全忘记了先前的冲突,看到众人不乏气闷之色,心内颇有扬眉吐气之感。他起身对沈哲子深施一礼,不乏恭敬道:“先前有所失言,冒犯之处还请驸马切勿介怀。驸马过江输货求利,此乡能为共谋者,我家若不当先,余者更不足论!驸马要如何交易,可否另择静处仔细商谈?”
讲到这里,陈勉言中已是分外笃定。他不是小觑在座这些,事实就是如此,这些人家圈地自养,大概连涂中都没有出去过,更不要说再往动荡不宁的中原去。而他们陈家则不同,本就是武宗豪强,而且在淮南、汝阴乃至于颍川,都不乏旧交,甚至与颍川旧宗的陈氏都有关系。
这些物货,只有他家才有能力、也有路子销往北地。如果能够把持住这条财源,既能让自家财势大增,还能顺便与吴兴旺宗搭上关系,届时将南北进退自如!有这样一个美好前景,不要说让他向沈哲子道歉,哪怕是谦卑恭事也是值得的!
“哼,小人!”
邢岳看到陈勉如此前倨后恭姿态,神态间满是不屑。至于那一份名单,他根本看都没看,其家对于交易需求本就不大,而且其人对此也根本没有兴趣。
座中其他人听到陈勉如此轻视,心中也是不悦,那秦黎冷哼道:“陈君客居此乡年久,何以仍是小觑乡人?此乡虽然淳朴,乡人自有所恃。驸马高义远输,乡人岂能旁视,或是不如陈君四野可居,但厚用乡土也是应有之义。所谓集腋成裘,乡人守望而助,不必远客专美于前!”
乡党是一种很奇妙的认同,或许他们自己平日打得狗脑浆子流一地,但一旦受到外乡人鄙夷,即刻又能抱成团。而且秦黎此语也确是给在座乡人们提供了一条思路,他们自己一家确是无力经营此业,但若各家能够集合起来,未必就不能分一杯羹!况且吴中那商盟也是乡党纠结,否则未必会有如此势大。旁人能做,他们为何不能!
瞧着众人争执不休,沈哲子便笑起来,说实话如果不是这个陈勉在场中,他要说服涂中这些少作远谋的人家还要费上一番唇舌。
这份名单中的奢侈品还倒罢了,在动荡的北地销路不大,但是盐粮之类的大宗,却是放之四海皆有所仰。运输的消耗和风险虽然很大,但是获利也是巨丰,但未必人人都有胆量赚这一份钱。
眼见气氛已经带了起来,沈哲子便笑语道:“诸位也勿须争执,名单上货品数量只是一个参考,你们若能纳下更多,一律都有供货,这一点不必怀疑。至于要与何人交易,作价多少,我的条件,倒是悖于常例。”
“我要人头,要羯奴的人头。谁能给我送来一百个羯奴的人头,我才会与其交易。如果没有羯奴的人头,即便搬来金山,我也是丝缕、粒米不与交易。至于价格,诸位若有意为此经营,可随我过江打听市价。交来一百个羯奴的人头,市价交易。本价作百分,每多一百个羯奴人头,让惠一分。”
沈哲子笑吟吟讲出自己的计划。
众人听到此言,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包括那个最为热切的陈勉在内,已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沈驸马是打得这样一个主意,要以财帛物力驱使人为你收缴人头以作功勋之本。哈,羯奴如今势大难遏,北地几无敌手。王业都是偏左一隅,我等寒庶自保尚且不足,何至于因区区财货给人卖命!”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倒是一亮,他本来还因为大肆收缴羯奴首级而思考一个说辞,却忽略了军功一项。
他倒是没有用钱来买军功的想法,不过显然这个说法要比自己准备的说辞更有说服力,于是便笑语道:“钱财我是不缺,唯独乏于长望之资。我只需要羯奴首级,无论小民还是悍卒,也无论你们是战斗而获,还是私下宰割,交来一份羯奴首级,便是一份收获。这样吧,我也知你们并无太多资财购买,一份羯奴首级折盐一斗,若能交超过一千首级,允你们以首级抵一半货资。”
“前一百个首级,我也不是白要,统统盐米折价偿付。若是本身资财有限,可以双倍羯奴首级暂付抵押,余者货资延后再付。如果各位对此有混沌不明,稍后我会让家人详细为你们解答。”
讲到这里,沈哲子面色一肃,沉声道:“只是我要警告诸位,我只需要羯奴首级,若查实有作伪,休怪我翻脸!当然,若是杂胡所充,清点不出,那是你运气好。”
“这么说,只要是羯奴首级就可以?”
听到这里,陈勉眼色又是一亮,他自然不敢屠戮羯奴那些悍卒,但若仅仅只是普通的羯奴小民,如果做的小心,杀得干净,百十个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羯奴内附已久,颇多杂居于外,只要用心些,不愁没收获。北地已是动荡不宁,哪怕是羯奴高官,谁又关心小民生死。
“不错,只要是羯奴就可以。如果是羯奴中的悍卒又或官身,且能证明其身份,回报以倍递增。”
沈哲子笑语回答道,如果不作改变,未来乱世还有几百年,五胡次第兴起,他才没有心情对羯奴讲什么人道精神。有节制的暴虐,有计划的屠杀,有步骤的灭族,这是他给羯胡准备的方案。
未来他能行到哪一步,他自己也不清楚,所以倒也不宜将所有杂胡都推到对立面。哪怕是未来过江北伐,首要目标也是咬定了羯胡,不打死不罢休!至于其中或有无辜,跟鬼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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