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太太她们俱是做好了最坏打算,当下便哭别她们到了晋中,隐姓埋名进胡家当了下人。
“后来在你养母省亲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姑娘,奴婢对姑娘发自内心的爱护自然也讨得了太太欢心。
“久而久之,我便也透露了想要追随她的想法。而我没有想到,太太竟有她的打算,她让我进府服侍老爷。
“我权衡再三,终是答应了。
“因为我想到如此不但可以长留姑娘身边,而且也算是明正言顺。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后来竟还出了这样的事情……”
谁也不会想到,沈崇信夫妇居然会因为救戚九而死。
也不会有人想到,张家死去了五十年的姑小姐,又转世还魂在她们的后辈身上。
“母亲临终之前,将姨娘唤进屋里,应该把这些都说过了吧?”
沈羲抚着身旁帘栊,指甲似是要抠进木头里:“他们能够把我瞒得这样严实,一定不是等闲之辈。所以肯定也看出来了你的不同。”
“是。”裴姨娘低沉地道,“奴婢答应过,一定也会替她好好护着姑娘的。”
沈羲望着窗外落叶,与这天地一样静默起来。
难怪乎裴姨娘对礼数规矩了如指掌,张家主母身边的丫鬟,能够被委以这等重任的丫鬟,怎么可能不懂这些?
“我可曾有兄弟姐妹?”
她所知的张家的往事只到阿善三岁时为止。好在如今有裴姨娘,可以将她死后这五十年里对张家认知上的空白填补回来。
“有。”裴姨娘道:“你有两个亲哥哥,两个堂哥,,你是最小的,老爷三十多岁才得你,算是中年得女。
“老爷太太共生了两子,咱们大爷是长子,此外二爷也生了两位少爷。只是你都未来得及认识。”
原来在她身后,张家有了这么多子弟后辈。
然而现在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不在了。
就像裴姨娘说的,她甚至都还来不及认识他们。
“那么,我祖母与母亲可曾有过让我重振张家之类的说法?”
“不,”裴姨娘扶着她的肩膀摇头,“没有,太太和奶奶还有我,所有人都只盼着你平安长大!
“你孤零零地活着已是不易,她们怎忍心还让你背负这些?”
沈羲眼眶发酸,垂下头来。
她从来没有过任何一刻,像眼下这样想哭。
即便是他们早已经故去,但从裴姨娘的话里,她仍然能触摸到温情。
她忽而伸手地抱了抱她,然后出了门去。
门外艳阳正烈,阳光透过门前的老桂树洒在庑廊下,满目一片金色。
这庭院是精巧而雅致的,与屋里仍然萦绕着的沧桑哀郁判若两样。
时光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她的骨血和灵魂仍然属于张家。
她仰头望着树顶,泪水使视线变得模糊。她忽而又收回目光,提裙奔回屋里:“不知张家老宅现如今怎样了?”
裴姨娘愕住。
早前在说到韩府的时候说过,北城是京师富贵之地,举朝六成以上的权宦与皇亲国戚都聚居于此。
按位置论,从东向西,以玉玑坊,钟台坊,金乌坊为最佳,紫云坊,玉带坊,五羊坊为其次,余者再次之。
韩府都能在钟台坊的鹿儿胡同拥有那么大一片地建府,当年以赫连王身边第一谋士在京开府的张家,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御赐的选址就在一等一的玉玑坊,距皇城不过三里,左首是亲王府,右首是国公府。
整个玉玑坊就只这三府,门前的大道可容凯旋的将士齐头通过。
戚九将马车停在张府大门对面的小胡同口,沈羲由裴姨娘伴着坐在车内没有掀帘,除去外头传来的车轱辘声,车厢里静得像无人存在。
但是即便不掀帘,她也能准确地说出来周边的景物。
十六年的记忆,怎么可能会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被磨除?
她甚至还说得出她离开之前大门口的红梅花开得如何?
记得搁在垂花门下的木屐该换了,因为已经不大跟脚。
她房里的水仙正打着满盆的花苞,她让丫鬟将它们搁在暖阁里,曾经估摸着,等她上香回来之后它们必然已经盛开了。
但是眼下,街对面的大宅子在这下晌的残阳里静得像座巨大的孤坟。
高大,宏伟,但是四处写满了沧桑与颓废,从前门庭若市的张府大门,朱漆早已在风雨里剥落。
门檐下两只大灯笼,如今只剩下颜色褪尽,并且残破得只剩骨架的残骸。
门下红梅树早已经比起昔年她在时粗壮了一大圈,但是在无人修剪的情况下肆意生长,已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
而远远望去才能见到的东西两侧的宅子,那时候同样显赫的秦室亲王府与国公府,如今门下依旧人流如梭,已然有了新主人。
“韩若矩在周军攻打燕京时出过力,又因为温婵是张家的养女,因此张家宅子自打定国后便就赐给了他们家。
“但是这些年一直没有住人。”
裴姨娘透过薄纱望着对面宅子说道。
她语气虽然还算平静,但是从她对温婵的称呼看得出来,她对张家这位姑太太也是极为不齿。
沈羲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温婵是张家的养女,韩家又成了大周的走狗,这宅子赐给他们显然顺理成章。
至于一直没住人,自然是因为温婵心里有鬼。
她凝眉道:“温婵后来见过你么?”
“没见过。”她摇头道,“奴婢六岁进入张家,呆了九年,那九年里,温婵回张家来的次数极少。
“倒不是她不想来,是老爷太太都不大想见她。
“老爷面上的说法是睹人思人,因为她与昔年的盈姑小姐极为亲近,老爷说看到她便会想起早逝的妹妹。
“但后来奴婢又听奶奶偶尔提起,说是太太说过这温婵不是什么好人。
“果不其然,张家全家覆灭,韩若矩不但帮着拓跋人打赫连人,她温婵自己也享着大周诰命!
“在张家读过多年的韩顿还在大周朝廷里耀武扬威,对拓跋人大肆掠杀赫连人的事置若罔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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