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那年,汤臣知道一个秘密,他并不是他爸唯一的孩子。
但是为了让身体孱弱的母亲坚信自己嫁给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不让她那海市蜃楼的幸福被残忍戳破,汤臣一直努力维持着粉饰太平的天真,以至于在旁人看来,他无疑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傻白甜富二代,衣食无忧家庭美满,脑门上写着“人傻钱多速来坑”。
当然,这些“旁人”,一定不能熟悉到掀过他老底,知道他是棵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废苗。
汤臣再次睁开眼时,对自己还活着很是意外。
&呀,小帅哥你醒啦?”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孩,头上戴了顶护士帽,正在检查输液瓶上的标签。
&都睡了三天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护士徐凡凡将汤臣头顶的护士站呼叫铃按响,强压着声音里的兴奋,“同志们,042床醒了,快来快来,睁开眼睛比闭上眼睛还要好看啊!”
病房外的走廊里很快响起脚步声,七八个小护士鱼贯而入,拿汤臣当了个免费的吉祥物参观。汤臣想要动一动,但他左手插着输液管,右手夹着金属夹,脸上扣着氧气面罩,着实有些力不从心。
&呀他看起来好乖啊,好软啊,皮肤真是好。”
&说还在念书呢。”
&哪里念书啊,该不会是电影学院的吧?长这么帅……”
&了不要再打扰病人休息,看完就走吧,当心挨护士长的骂!”徐凡凡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罪魁祸首的身份,把亲自招来的参观团铲一堆往外撵。
&他一会儿能说话了你问问呗,他想吃什么,我们下班再来看他。”参观者们一步三回头,竟胆大包天地企图晋升为投喂者。
&呀,你看他在这里连躺了三天,居然也没人来探望,多可怜。”
&三天没吃东西了,得慢慢恢复饮食,你们不要添乱!”徐凡凡警告。
&道知道,只能吃流食对吧,正好我家离着近,晚上给他煮点粥来……”
因为身体虚弱,汤臣需要输液,刚吊上输液瓶,仿佛集体人间蒸发了三天三夜的家属们一起冒出头来,来对他这个病患表示亲切慰问。
公司分分钟百万流水的“汤总”自然是没时间来看儿子的,什么也比不上赚钱来得重要,何况这儿子早晚是个死的,更是不值得投入时间成本。于是进门打头阵的就换成了汤家二老。
&们家里这几天实在是脱不开身,我孙子多亏了大家照顾,真是辛苦你们这些小同志了。”汤爷爷好像一个修满了功德的两面神,将暴跳如雷的那张脸转到没人看到的位置,只露出慈眉和善目。
汤奶奶红着眼睛,一进屋就拉住汤臣的手,开嗓便是一个“哎呦我可怜的孙儿”,眼看着就要唱将出来,却被汤臣默默收回的手鲠住了节奏,没发挥完全,只能干巴巴地换成一句差强人意的“哎呦我这孩子可怜啊,才死了妈,自己又闹进医院”。
因为刚给汤臣挂完输液瓶,徐凡凡还没来得及退出去,差点被汤奶奶这口无遮拦的一句话呛出半口血,目光很是复杂地看了汤臣一眼。
走廊里有女人讲电话的声音,时不时发出几个不似人声的媚笑,刮擦人的耳朵。
汤天择搀扶着他那蹒跚的大肚妈走进来,身后还背了个大背包,里面支楞巴翘,不知装了什么。
&臣啊,你爸爸昨天和我说,你要搬出去住,为什么啊,是因为我和天泽么?你要是实在心里不舒服,我们搬出去也行,那里是你的家啊……”芸姨说得悲悲切切,垂着柔软的脖颈低头抹眼泪,如果不是汤奶奶事先吹嘘过她大学生的身份,都要让人怀疑她是个从万恶旧社会穿来的姨娘。
汤臣闭上眼,决定眼不见为净。
汤奶奶一边给汤臣掖被角一边说:“小臣啊,你芸姨什么都为你考虑,怕你心里难受,昨天和我们说要和天择搬出去住,你看你也太任性了,要我说就是你们现在的孩子被宠得太独。你和天择是亲兄弟,他比你大三岁,住在一起亲近亲近不是挺好吗,你身体不好,我们老了,还不是他以后来照顾你?你都不知道天泽哥多惦记你,今天我本来不让他来,他偏要跟着,说是不小心打坏了你的一样东西,一定要当面和你陪不是……”
汤臣听到这里,倏地睁开眼,正看见汤天择将身上的背包放下来。
&臣,对不起,昨天搬家工人不当心,抬钢琴时脱力,刚好压到了这个……”汤天择满脸愧疚,慢慢从背包里拿出一根断了的琴弓,接着是琴身,和那琴弓相同的命运,从正中折成了两半,只剩下几根戚戚然的琴弦彼此勾连。
走廊外的女人终于结束通话,清脆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近,最后竟是落到汤臣的病房门上。倒霉的房门没招谁没惹谁,平白挨了一脚,猛地弹在墙上,吱嘎吱嘎扇动着门页,放进来一个戴墨镜的女人。
汤臣却对这个突然的造访者视而不见,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汤天择手中那把断琴。
&臣,听说你那天和奶奶大声喊了?”女人以一句质问作为开场白,恨天高的高跟鞋勾过来一把凳子,翘着二郎腿坐上去,对汤臣扬了扬锥子一般的下巴,“你知道你把奶奶气成什么样了吗?”
&了,你就少说两句吧……”汤奶奶嗔怪地说了一句,神色却是委屈的。
&你就不能这么惯着他,生病怎么了,多少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呢,我见多了,也没见几个像我们家这样的,从小就不能说不能碰,这对他也不好。要我说,就是岳梦瑶把他给教坏了,太任性,一点都不知道尊敬长辈!”
听到姑姑汤权莉直言母亲的名字,汤臣放在身体两侧的拳头不受控制地攥紧,呼吸越来越急促。
&呀,回血了!”徐凡凡突然大叫一声,快步走到汤臣病床前,辗转腾挪间,不仅成功挤走了坐在病床上的汤奶奶,还用自己瘦小的身体将一应人等全都挡在了汤臣视线之外。“探望的家属太多了!先出去几个吧,只能留一个人!”
或许是徐凡凡出的这个题目太高难,五个人中只留一个,总归选不出个合适人选,于是索性全都走了,汤奶奶似乎觉得这样做有些说不过去,临走时找补一句:“小臣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来看你。”
徐凡凡绷着一张脸,大概是把整个医院工作人员的职业素养全都拿来点在自己头上,才没有直接发飙。
这一家子什么人啊……
&你拳头别攥这么紧了,一会儿又该鼓针了。”徐凡凡看着一言不发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心里突然很难过。
&帮我把那小提琴拿过来吗,谢谢。”从汤家人进门就没说过一个字的汤臣终于轻声开口。
徐凡凡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琴默默拿给了汤臣。
汤臣轻拂过提琴断裂的位置,整个琴颈几乎完全折断,只留着琴弦和几丝木屑还气若游丝地连着,琴的面板也有几处凹陷,背面更是惨不忍睹地掉了一大块漆片。
&说这琴还能修吗?”沉默半晌,汤臣问。
徐凡凡好像一块时刻满格的充电宝,专门负责给那些缺电少能的人冲鸡血,然而此时,充电宝难得耗尽了电量,愁眉苦脸和汤臣安静相对,说出了一句违心的话,“应该……还能修吧。”
凌晨四点半。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医院安静的走廊里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早班护士推着医疗车开始各个病房采血。
原本在病床上熟睡的“汤臣”忽然睁开眼,眼中却没有丝毫被吵醒后的惺忪茫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转动了两下眼珠,然后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像是从没见过人手一样,颇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起来。
等把那一双细白修长的手翻来覆去看了个仔细,他又一点点坐起身,动作有种古怪的僵硬,如同久卧的病人暂时生疏了对身体的掌控,然后转头看向忘记拉窗帘的窗户。
天上一轮圆月,却被地上路灯衬得失去了色泽,灰蒙蒙的夜空像一潭墨染的死水,不见一颗星辰。
&床,抽血了。”
病房门被推开,护士打开灯,骤然而至的光亮让“汤臣”不适应地眯起眼,他不疾不徐地转过头来,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向他走近的女人。
&晚没吃东西吧?”护士拿出止血带,想去拉汤臣的手,不料却被对方一把钳住手腕,护士愣了一下,这才抬起眼看向病人,她刚请了年假回来,今天是第一天值夜班,因此并没有见过汤臣,就这样毫无准备地撞上一张漂亮的男人脸,还未及仔细欣赏,就已经被那双没有活气的眼睛吓退。
&握拳,把把把袖子挽,挽起来……”护士将自己抖成了一个结巴,却根本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臣”像打量个物件般,微挑着眉将那护士从头到尾过了一遍,终于松开她的手腕,就像食肉猛兽认出了侵犯自己领地的食草动物,露出解除戒备后的散漫和悠然。他很配合地挽起一条胳膊的衣袖,举止间有种慢条斯理的矜贵。
等护士终于完成了抽血的任务从病房里出来,几乎有种重见天日的荒诞感。
&呀,可吓死我了!”她嘴里嘀咕着,推着医疗车走向下一个病房。
这042床究竟是哪里跑出来的大妖,年纪轻轻就修炼出那么可怕的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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