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琴又一天地对着谱子发呆。其实中国古代记谱方式都大同小异,都是记左右手法的减字谱。但的确是容易理解,这种谱子有个弊端,便是没有旋律。对于初学者来说,没有旋律是一件很令人头疼的事。她固然有一定的乐感,但要边学边编曲,还是很是为难。
方唯给她端来了一份银耳羹,淡淡道:“明日是你与公子约定的期限,如何?”
“不顺。”试琴摇了摇头:“最近看的多了,眼睛都有几分疼。”
方唯皱了眉。
试琴又笑道:“好在我已经记熟了谱子,也差不多弄明白了弹法。再练个几遍也就差不多了。”
“你有心思?”方唯指出。他总是比别人要来的敏感。
试琴微微轻笑了声,垂下了眼,没有说话。
琵琶奏响了不太流畅的曲调。试琴突然觉得神奇——她本来似有那么多的雄心壮志,但如今决定,如果一辈子单纯闲适,就算是瞎了,也无妨。
“试琴,”方唯突然说:“你是真的想斡旋在这些人这些事中一辈子么?”
试琴抱着琵琶,诧异地看向他。很显然,方唯不属于那种会主动谈心的类型。
“也没有,”怔了下,试琴说:“我很好强,但不属于那种有规划的人。只能是找到一个目标,就尽力去完成它。现在是一局棋,很多人都在其中。我希望我自己是博弈的人,但到最后,我也许只是那么不太重要的棋子。可要放弃么?活着,为了什么,有的时候很重要,有的时候却不重要。我随波逐流,谁能说我不是为了找到最终的方向呢?”
方唯静默了会,摇头道:“我不懂。”
试琴哑然失笑。她低头看琴弦,心不在焉地弹拨了两下,又抬头看他:“方唯,答案是……是的,我要一辈子这样活下去。”她不希冀那些归隐山林,从此神仙眷侣,不管世间纷扰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选择避开的方式,她和韶浔,都不适合。
方唯盯着她看了许久,眼神里流露出不知是失望还是了然的复杂情绪。他默默地退下了,试琴揉了揉眼睛,再睁开,还是郁暗的世界。
是日,她抱着琵琶来到了听雨轩。眼前一片漆黑,她笑笑,低声让方唯出去。方唯滞了滞,但还是低声答是,慢慢退了出去。
“公子。”试琴抱着琵琶更紧,沉着地行了个礼。
“就等你了。”拓跋旭揽衣衫站起来的声音突然格外清晰,他身边分明还有一人。
试琴微笑着正视前方:“试琴已练了一曲,公子不听了么?”
“路上听。”拓跋旭道:“我们去出任务。”
试琴一动未动。
“姐姐的眼睛怎么了?”
试琴侧耳去听,声音甚是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拓跋旭像是才想起来似的,道:“笑语,去扶下试琴,她眼睛……应该完全看不见了吧。”
试琴辩不出他声音中的色彩,索性不再揣摩,避过了那只要来扶她的手,她说:“公子不必担心,方唯会帮我。”
“方唯?”拓跋旭轻轻反问,忽而嘲讽着笑道:“哦,是你的影子。”走过试琴身边,他问:“为什么叫方唯?”
试琴愣了下,道:“我姓方……”
“你姓方?”拓跋旭声音极低:“我竟才知道。”
试琴不明白他的用意,无从答话。拓跋旭也不指望下文,已然径自走了出去。笑语在她耳边轻声说:“姐姐听过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话么?”
试琴笑了下:“恐怕是没听过。但笑语妹妹既然有这样的见地,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吧。”
笑语沉默了会,笑道:“多谢姐姐提醒。”
试琴低垂了眼:“不客气。”
笑语走了出去,试琴等了一会,方唯的气息慢慢靠近,他扶住试琴,没有说话,带着她走了出去。
试琴感觉是上了个马车,不同于上次的那个马车。方唯把她安置在了一个椅子上,然后站在了她的身侧。
马车缓缓移动,笑语道:“姐姐的琵琶很名贵呢?一看平日里就有精心的保养。”
试琴目光平平地投向了发声处:“想来笑语妹妹对琵琶是甚有研究的,我倒是不知。而这琵琶也不是我的,是公子的。”
“是么?”笑语盈盈转向拓跋旭:“公子,我可以摸一摸么?”
拓跋旭没有答,只对试琴说:“你不是准备好了么?开始弹奏吧。”
试琴撇了撇嘴:“是,公子。”
曲调平平,试琴觉得自己一定是错了些音符,但毕竟一曲还是还算流畅地弹了出来。自以为最后那个收尾还是有“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的感觉的。
拓跋旭似乎经历了长时间的思考,他越沉默,试琴越忐忑。她不在乎自己到底弹的怎么样,但她在乎解药。她不能一直瞎着,甚至不仅是瞎了。
最终,拓跋旭开口了,失望的口气:“试琴,你不只是这种程度。”
结果一目了然,试琴反倒放松了下来:“试琴本就平庸,公子谬赞了。”
方唯突然向前挡了一步,试琴方知是有人靠近。而这般无声无息的身法,显然只有拓跋旭。她静静道:“方唯,退下。”
方唯警惕地看着拓跋旭,慢慢退开。拓跋旭冷笑了声:“他还真是对你忠心耿耿呢。”
试琴微微一笑:“他是我的影子,毋庸置疑,理应如此。”
拓跋旭喃喃道:“也许你不需要影子。”
试琴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轻笑。
拓跋旭靠近了点,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会吃醋。”
试琴已经熟悉了他这种没正经的状态,敷衍道:“那大可不必,我把他当弟弟待。”
拓跋旭往她嘴里塞了一粒什么东西,她吞咽了下去,问:“是什么?”
“奖励。”拓跋旭的气息靠的太近,试琴本能想躲。拓跋旭退开了些,轻声道:“试琴,睡会吧,睡醒了就好了。”
这种哄孩子的语气却让试琴心底某处莫名酸楚,她突然想起以前很小的时候,家里很大,大的有些空阔。每次噩梦醒来,她便疯狂地跑到试音的房间。试音朦胧睁眼醒来,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她:“好了好了,哥哥在这,试琴不要怕。”
被下了禁制的左臂倏然疼的厉害,她怀抱的琵琶几乎抱不住。她瞪大了无神的眼睛,右手撰住了拓跋旭的衣袖,她喃喃道:“不要。”
死一般的尴尬。
她对着拓跋旭说不要。不要什么?她无措地松开了手,想挤出一个笑容,却依旧掩饰不住慌张。拓跋旭从她怀中将琵琶拿走,试琴刚暗暗松了口气,他却又折回来,将她抱了起来。
试琴惊了惊,拓跋旭已将她放置在了一张软榻上,帮她盖上了薄被。
“睡一会。”拓跋旭捏着她的被角,缓缓说。
试琴果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却并不平稳,不断闪烁的场景交替几乎把她逼疯了,左臂火辣辣地疼,她想睁眼又是一片混沌。她大声呼喊,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
救我。救我。
求生的欲望太强烈,她几乎是立刻抓住了第一块扶木。
韶浔,救我。
韶浔,救我。
剩下的是沉寂,是低低的哽咽。
她惊醒了过来,开始是黑暗,渐渐的光影反射进来,她的视线清晰了起来。
怎么可能,她又闭上,再睁开。
照理说,怎么可能恢复的这么快?
拓跋旭坐在一侧看书,神色宁静,笑语在一旁给他打扇。只有方唯专心致志地凝望着她,神色极淡,却还是能看出他的担忧。
试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拓跋旭慢慢地转过身来,将书卷铺在腿上,仔细看她了会。呵呵一笑:“你见过韶浔了?”
试琴迟疑了会。
拓跋旭摆了摆手,身子前倾了几分:“你知道,韶浔不可能会来救你的吧。”
试琴不吭声。拓跋旭加重了语气:“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试琴一口腥甜涌上喉咙,怒气冲冲地说:“知道你抹掉我的记忆,还是知道你把我绑上城楼,让韶浔选择?拓跋旭!”说开了是无比的畅快,但放纵的后果便是后悔。她状似理直气壮地瞪着拓跋旭,心虚的要命。拓跋旭此时想怎么对她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她绝对不是那种正义感爆棚的类型,可不想为了寻求说法搭上自己的小命。
“试琴,”拓跋旭却比想象中平静:“韶浔选择了他的权势和名誉,抛弃了你。那一箭,你还不明白么?我是在救你,不希望你伤心。”
“那谢谢了。”试琴干笑了声,又没控制住,忍不住辩驳道:“韶浔是将领,他自然要对他麾下的千军万马负责。我自己没保护好自己,被敌军捉住。我应该感到抱歉,让韶浔受制于人。他的选择我理解也尊重,不需要你假好心。而且,你救我,就是为了把我扔进暗杀门,让我成为杀手的么?”
拓跋旭沉默了一会,自语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他变了脸色,冷笑道:“无论如何,你现在已在墨重宫,根本不再有选择的余地。知道墨重宫的生死令吧,你想离开,就是韶浔也救不了你。你想活着,就好好的。”他一卷书卷,从椅子上离开,转到后面,一掀帘子,走了去。笑语看了她一眼,跟了过去。
原来这个马车还分为两截,真高级。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试琴无语了。这种情况下,她居然在琢磨马车的事?
一转头,就撞上了方唯不赞成的目光,试琴吐了吐舌头。
三天三夜,拓跋旭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只是突然好像和笑语开始亲密了起来。试琴暗暗松了口气,她一直都不想和拓拔旭产生太多的联系。因为以她的立场来看,总有一天会与他为敌。但是她没有以前的记忆,就她见他这么些日子以来,他待她并不坏。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果友善地相处下去,可能她真的很难坚定立场。
他们终于到了溧阳。拓跋旭让笑语跟他出去办事,试琴与方唯留守在客栈。试琴坐了一会,就要出去。
方唯没有多问,他淡淡道:“外面有公子的暗卫,小心。”
试琴点了点头。
她先去了当铺,准备赎回瞳欢的金钗,没想到当铺老板告诉她已经有人花了大价钱买走了,还留下了一个字条给她。
当铺老板笑眯眯地说:“那位公子风流倜傥,与小姐你可谓是天作之合呢。”
试琴皱了眉,纸条上只有个地名。她虽然猜测可能是韶浔,但隐隐的又有几分不确定。
除了韶浔还会有谁知道她在这个当铺当了一个金钗呢?试琴安慰自己说,向老板询问了方向,就向那里走去。
地方并不难认,就是寻常的一个酒楼。试琴微微迟疑了下,慢慢走了进去。
试琴问酒楼的小二说:“金子号的客人在么?”
小二连连答道:“在的在的,客官你稍等,我送完那桌酒菜,就带您上去。”
试琴温然点头:“好,麻烦了。”
小二刚往前走了两步,突然酒楼的门猛然关上了。试琴的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反应过来,就要夺窗而出,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试琴几乎要掩面了,这段时间也太倒霉了点吧,要不要去烧个香转个运呢?
那些本来都貌不惊人的客人一个个肃然而立,那冷峻的肃杀之气让试琴不禁打了个寒战。
过了好一会,楼梯上才出现了一个头束金冠的少年,长着一张娃娃脸,笑眯眯的,很和气的样子。
试琴一时打量他,微微皱起了眉。她是确定她是从未见过他,但为何少年见了她也似乎微有诧异。
难道是有什么误会?
想着,先微微笑了:“请问……”
少年抬了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他缓缓踏步到她面前,他轻笑:“你是我二哥的新欢?”
试琴懵懵地看着他:“什么?”
“二哥还真是有意思,一种面容就是再漂亮,也不必找两个一模一样的啊。”少年自顾自地笑意吟吟,又道:“凤舞与你,可有关系?”
听到凤舞,试琴终于对上了号。这么说,他口中的二哥,就是韶浔。
“并没有什么关系。”试琴答道,脑子转了几圈,倒一时也没什么主意,只打算见招拆招。
“那倒是奇了。”少年说:“你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对少年的八卦特质,试琴有些无语。不过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让试琴反而心中暗暗敲起了警钟。是敌是友未为可知,可就看这么架势,就不像是什么善辈。
他从袖中取出来一件物事,正是瞳欢的金钗。他笑着说:“这东西可刻着墨重宫的标记,是你的么?”
试琴心中一凛,笑道:“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少年摇了摇头,并不在意她,缓缓道:“墨重宫的人接近我二哥的理由,不用想也知道。我二哥心有不忍,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要帮他排忧解难。”
试琴冷眼看他:“公子若认定我图谋不轨,根本无需说这么多。在我进来的那一刻,就该杀了我。所以我猜,你也是对我有所图吧。”
少年拍手笑道:“果然是个机灵人,那不妨再猜猜,我能对你有什么图谋?”
试琴叹了口气:“我不知。”
少年道:“墨重宫一向坚不可摧,里面的杀手从来忠心不二。我这么多年,见过的都死了。”
试琴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
少年继续道:“你呢?选择死?还是选择……”他没有说下去,试琴已经明白了。
“你想知道墨重宫的秘密?”试琴摇头道:“但我知道的不多。”
少年漠然看了她一眼。
试琴转了转眼:“要不这样,我们赌一次,你若是赢了,我就俯首称臣。但你若是输了,就得放我走。行不行?”
少年笑了:“我为何要玩这场游戏?你根本没有选择。”
“公子不和没有筹码的人说话,”试琴兀自点了点头:“若是关乎银铁的秘密,不知能不能加入赌注?”
其实试琴并没有太大把握,她完全不了解面前的这个人,这样的举动很有可能弄巧成拙。但是,唯一的优势是,他也并不了解自己。
“而且,”试琴咬了咬牙,目光却十分沉静:“赌什么由你来定。”
少年明显闪过了一丝诧异,他失笑道:“该说你狂妄自大还是说你胆识过人呢?”
试琴道:“我只是赌,公子你喜欢挑战。”
“那我就和你赌。”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晦涩不明的狡黠:“不过你输了。”
试琴怔了下,少年眉头微挑:“我不喜欢挑战。”
试琴神色有些冷寂:“公子,我不喜欢开玩笑。”
少年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不是开玩笑。”
试琴瞪了他一会,忽然垂眼笑了:“公子是笃定我不愿意死,而如果我不想死便只能任你摆布,是不是?”
少年但笑不语。
试琴点了点头:“明白了。”她并未转色,但跨近一步,手中攥了许久的匕首已横在了少年的脖颈之上。她比他矮了几分,本踮了脚,然而得逞以后并不想再委屈自己,就迫使他
脖子向后仰。余光瞥见他唇角一闪而过的冷笑,顿时头皮开始发麻。
周围的那些人几乎同时向前了一步,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未等试琴开口,少年已道:“都退后。”
闻听命令,那些人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丝毫迟疑地都退后到原处,但不相称的是仍旧惊愕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滑稽。
试琴自少年一出现便小心留意,他的仪态虽然端重,脚步轻盈,但并不是习武之人的那种吐纳行走的方式。他的右手有一层薄茧,但是却是拿笔的地方,这不是一双拿剑的手。所以,她是蓄谋已久。
但诡异的是,少年的情绪太过波澜不惊。就算一个人掌控情绪掌控的再好,也不可能面对突发情况一点反应都没有。除了面瘫。可很显然,他并不是。
眼下的情况并不适合思考太多,试琴即使觉得有陷阱,也不能回头。
试琴掐住少年的命脉,持刀的手慢慢收回从后面抵住少年的背心,道:“开门。”
那些人没动。
试琴用刀戳了少年一下。
少年有些懒洋洋地说:“开门。”
门被打开了,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市。试琴道:“你们出去往西一直走,一个时辰后才能回头。”说着,又戳了戳少年。
少年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些人果真立正向前,走了出去。等他们消失在了视野之中,试琴迅速点了少年的穴道。
“今天就不陪你玩了。”试琴摸走了金钗,佯装淡定地说:“当然,希望以后也不会见面。”
她刚要走,少年嗤笑了声:“说了这么会话,也不通通姓名么?我叫韶策,你呢?”
“不必知道了。”试琴径自向外走,刚走了几步,不由有些晕。其实刚刚眼前就慢慢有些模糊,但念头一闪而过,她并未注意。但此时当她勉强稳住头晕,向前看的时候,却发现,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和复明一样突然的,她又失明了。
她分明是拓拔旭养的一只猴,让人看了一出戏,却还以为是自己聪明。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037s 2.346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