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宗室几百人呢,都提着棍棒,气势汹汹简直是要杀人。我当时都想好了,如果他们真冲进来,就只能带着你跑掉,总不能让你被抓回去做乐户吧?谁知道外面那些官兵就这么一站,就把那些宗室吓住了,从头到尾就没一个姓朱的敢上前!可见神鬼怕恶人,不管平时姓朱的再怎么凶,只要真的凶给他们看,他们就害怕。这位巡按老爷真是个英雄了得的人物,模样又那么俊,还是个读书的……”
房间内,金七姐指手画脚的对梅花老九形容着白天的情景,梅如玉坐在床头,神色间却是极不耐烦。“七姐,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你看没看到如龙哥?那些宗室怎么样随他去吧,我才懒得问。”
“我的好妹子,你当我出去这么久干什么去了?自然是替你去看情郎了。”金七姐说到这里,又摇摇头。“他现在还是嫌犯,可不是那么好见的,我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好不容易见着,自己还贴了好几两银子进去。可你猜怎么着?他大爷倒好,一句话没有,吭哧半天来一句对不起你,要你好自为之。就这么个主,你说你图他个什么。要我说还是巡按老爷好,你给他做个小,将来生个儿子,就不用再这里受罪了。”
梅如玉向后退了退,摇头道:“七姐你不明白的。如龙哥就是这么个人。我知道他成过亲,年纪也比我大,可是我就是喜欢他。他和爹一样,都是不爱说话,不知道怎么讨好人,但是却会用自己的一切对你好那种人。我永远都忘不了,他为了救我和你不知道,每当看到他的时候,总觉得像看见我爹一样。”
金七撇嘴冷笑一声,挨着她坐下。“我看啊,你是鬼迷心窍了。要换做是我,绝对是不会找他。不过我倒是听了个消息,这位巡按老爷的一个爱妾,居然是薛如龙的妹子。若是这么算起来,你们两边还是实在亲戚,或许他的官司就有救了。你没发现这两天咱的伙食见好么?还有人给咱送来了衣裳,首饰。”
她说话间指着自己身上那薄如蝉翼的粉红纱衣,“看看,这衣裳一看就是京城的手段,咱们山西虽然出好绸缎却不出这等好手艺人,织不出这等好样子。”
梅如玉道:“谁知道这话有几成可靠,也别高兴的太早了。再说一个小妾能有多少作用,也难说的很。大户人家的事我见多了,那些小妾不过是主家玩物,再说他是带着正妻来的,小妾就更不敢多说话。我听薛郎说过他这个妹子,当初因为家里出事被卖进坊司,跟我现在的命数有点像。这样的女人在家里伏低做小还来不及,哪敢多管闲事,指望她怕是不成。你说这巡按老爷到底怎么搞得,接了我的状纸不审问,也不放人,算哪门子包公?”
金七冷笑一声,“接了你的状纸就要放人,那是你爹不是青天。现在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就是靠你的口供,就说薛如龙是冤枉的,这官司连我都说服不了。再说朝廷的官我见多了,最后不都是那样?你不给他点甜头,他凭什么帮你。”
说话之间,金七的手放在梅如玉的腿上,低声笑道:“妹子,当初那位巡按老爷可是端详你端详了好久。”
“七姐……薛郎和他是亲戚,……不会的。”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自我安慰,梅如玉低声念叨着,但双腿却已经并得死死的。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喧哗声起,随后房门被人拍响,一个男子压低了声音道:“开门,二位姑娘开门。”
“是范老爷。”金七姐听出声音,连忙要去开门,梅氏却一把拽住她的手,“七姐……别去。天太晚了,这个时候放个男人进来不方便。我们就当没听到,他自己就走了。”
“傻妹子,你这官司还打不打了?你不开门,信不信他明天就把你送回去当乐户。”
说话间金七已经甩脱了梅氏的手,大步向门口走去,梅如玉脸色煞白,手脚都有些发软,手忙脚乱穿上外衣,四下看着却找不到能躲的地方。
房门刚打开一半,一只穿官靴的脚已经伸进来,随后范进的人随着挤进门里,一股冲天酒气扑鼻而来。他脸上的神色不像在公堂上那么庄重,反倒是带着几分笑意,醉眼在金七姐那件几乎透明的纱衣上来回打转,笑道:“怎么,金姑娘要睡了?本官来得不是时候了。”说话间先动手去关房门,脚步却有些踉跄。
金七姐笑道:“大老爷说的哪里话来,我们是您的子民,您想什么时候见我们都行,哪有是不是时候的?您慢着些,我来扶您。”说话间金七姐已经扶住范进的身子,范进的手却也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几乎是把人搂在怀里。眼睛还四下看着:“梅姑娘呢?”
梅如玉蜷缩在墙角里,一动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发现。金七姐把范进扶到椅子上坐下,问道:“大老爷不知有何吩咐?”
“本官……今天欢喜,多吃了几杯酒,口渴的很。走过这里想向你们讨杯茶喝。顺便问些事情。梅氏呢?她怎么不来回话?难道这官司她不打了?她难道不知道今天出了多大的事?本官为她不惜得罪凤子龙孙天家苗裔,她连一杯茶都不肯敬,是不是太没有良心了?”
“大老爷别误会,梅姑娘刚才有事出去了,其实我敬您的茶不是一样么?”金七姐用身子挡住范进,一只手在背后打着手势,梅如玉用足平生气力两个起落就冲出门去。一声门响,人已经到了院落里。内心稍稍安定几分,但是周身的力气仿佛就在方才的冲刺间已经消耗干净,周身无力,软绵绵地靠在窗台旁边,只听房间里的声音透过窗纸送入耳中。
“方才什么动静?本官怎么看着有谁从房间里出去了?来人!”
“没有的事,大老爷您喝多了,眼睛花了,哪来的人啊。我一个妇道人家,要是房间里有人,这名节还要不要了。大老爷您赶快喝茶解酒……”
片刻之后,一声茶杯落地的声音响起,随后是金七姐有些慌乱地说道:“大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啊?您别这样,您喝醉了……”
“是啊,本官喝醉了,所以口渴的很。本想喝一杯梅子露,可是等不得了。你想要敬茶,我就先喝你这一杯。”
房间里响起几声桌椅碰撞以及衣衫撕裂的声音,梅如玉只觉得周身发冷,耳中一阵嗡嗡乱响,心沉到谷底。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七姐与自己萍水相逢,不过是在赌场里赌过几手的交情,就先是把自己从乐户里救出来,如今更是为帮自己赔上了身子。以七姐的本事,足以摆脱一个醉汉,之所以现在还没能摆脱,原因只能是为了自己。
女子的哭叫声与男子得意的笑声混杂在一处,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在梅如玉的胸前阵阵乱捅,扎得她痛不欲生。抬头看去,黑色的云团遮蔽了月光,房间里最后的一点光亮在方才的挣扎中已经熄灭。漆黑的夜正在一点点将自己吞噬、消融,而自己却无路可走。
自幼随父练就一身高明拳脚的女子,此时却觉得自己是那般无助、怯懦。双手抱着膝,紧靠着墙根蹲下,头埋到腿间,人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的姿势,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房间里的声音不时传入耳中,虽然承受的人是金七姐,但是在梅如玉听来,与自己也无差别。
过了不知多久,声音停歇下来,随后范进的笑声再起:“果然是匹好马,等改天本官再来会你。记住,不要总让梅氏出去,她现在还是个犯妇,如果被代王府抓回去,不是前功尽弃了。留在这……本官保着她。”
很快房门响动,随后只见范进志得意满地提着油灯向外走。昏暗的灯光掩映下,那本来英俊的面庞望之如同妖魔。梅如玉蜷缩在阴影中一动不动,直到范进去远了,她才一把推开房门冲进屋里,二话不说先把房门落栓才点燃了油灯。
地上是那早已经撕碎的纱衣,床上自然是被剥成白羊的金七姐。梅如玉望着她那狼狈样子悲从心起,一下扑倒她身上道:“七姐……是我害了你……”
金七姐脸上并没有泪水,反倒强挤了个笑容安抚着梅如玉道:“傻妹子,哭啥。姐为了交朋友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何况是自己的身子。姐总归是个妇人了,不算什么。只要你能保住清白,姐就知足。你说得对,我不该开门的。我不开门,就没事了。”
她边说边挣扎起身,梅如玉道:“七姐,你去干什么?”
“去洗一洗……就算没用,总能骗骗自己不是么?再说我得对得起你姐夫,不能怀着别人的种回去。你睡吧,我洗完了自己回来。别担心我,姐的心路没那么窄,不会为这点事就寻短见。”
她披着衣服来到房门口,梅如玉有心跟上去,却又没有勇气。望着她那沉重的脚步,梅如玉猜测七姐多半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这种时候自然是没人看到最好。自己已经害她受辱,总不能连这点空间都不给她。
来到院落里,回头向房间看去,见梅如玉没跟出来,金七姐脸上那种痛不欲生的神色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得意笑容,自言自语道:“汉人才子原来这般强?都说文弱书生,不想居然如此有力,老娘都不是他的对手。梅氏要是方才留下,我们两个不知道能不能制住他。这么好的男人睡一晚上是运气,怎么会哭?大明的女子真傻。”
她边说边来到院子正中的石桌之前,天生的夜眼,让她不受黑夜影响。取出方才随手带出的眉笔,在白布上飞速书写了几行文字,随后撮指入唇,一声尖哨响起。过了时间不长,那只最近始终在察院衙门上空盘旋的巨鹰落下。
猛禽在金七姐面前如同家畜,头亲热地向金七姐怀里蹭,女子摸了摸鹰的脑袋,“你这毛病跟男人一样,专门喜欢这里。快走吧,别误了大事。”
巨鹰仿佛能听懂女子的话,在她把字条绑好之后,振翅而起,片刻之后就消失在夜幕中。
范进房间内。
张舜卿满脸温柔道:“相公自从到了山西,始终没能品尝到北地胭脂味道,这回满意了吧?大同婆姨天下闻名,想必是比妾身强多了,尤其她们是告状民女,你是她们头上的天,对你丝毫不敢违抗。要她们怎样她们就得怎样,自然更能讨你们男人欢喜。今后相公是不是就要搬到那里去住,要不要让夏荷把铺盖替相公搬过去啊。”
范进连忙举手告饶道:“娘子饶命!我这也是没办法,如果我这次不装醉来个霸王上弓,张家很难拉我下水。接下来我就不好知道他们的动作了。”
张舜卿哼了一声,“借口!区区一个梅氏,你就算收用了她,又能把你怎的?这种事连把柄都算不上,如何就能拿捏你!除非……他们另有后招。”张舜卿寻思片刻,“如果他们真的预备了后招,这个女人一定是你不能碰的,碰了就要授人以柄,他们拿住这个把柄,就能让你为其所用。如果你不吃这一套,他们的布置就都用不上。”
范进点头道:“是啊,钱财上的事很难扳倒,如果是女人,梅氏不够分量。若是我这些都不碰,他们就控制不了我。”
张舜卿道:“控制不了,就只能铲除!张家多半有很大的谋算,所以才要出血本,连宗室斗牵扯进来。如果相公表现得不受他们辖制,他们多半就会下毒手!”
“他们派出来的人也不简单。金七姐绝对不是个普通的江湖妇人那么简单,在方才那种环境里,她努力保全梅氏,显然是为了示好,也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她知道怎么吸引男人,故意做出被硬上的花头,显然是为了坑梅氏。这个女人的来历,怕是有些古怪。只好等薛五一会过来,我们听她怎么说。”
时间不长,一身夜行衣靠的薛五从外面走进来,面色凝重道:“金七姐应该是个蒙古女人,至少也是生长在草原上的。一手训鹰的本事出神入化,绝非中原手段。”
范进摇头道:“她身上没有腥膻味道,可见经常洗澡,还用了上好熏香,就连……喊亲相公好相公的时候,也说的是汉话。”
张舜卿白他一眼,“自然是受过训练的鞑虏,分明就是专门来探听消息的耳目。如果她是张家一伙的,难不成张家通虏?”
“通虏肯定是通的,但是通到什么地步,就很难说。正常的商业交往避免不了,但是如果涉及过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薛五又道:“方才吴杏花回报,我们安排去保护宗室的人抓住了几个想要放火的,虽然暂时没口供,想来与代王府脱不了干系。张家又是拖宗室下水,又是勾连蒙古人,到底想干什么?”
张舜卿道:“这种事靠猜是猜不出的,必须要和他们接触,让他们相信相公已经一步步走入圈套之中。过几天我要和相公大吵一架,然后离开大同,去拜见王老世伯。只有如此,才能让张家放心做事。只不过吵架的由头……”她看了一眼薛五,不再说话。
薛五低着头抿着嘴,片刻之后猛一咬牙:“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能对相公好,一切都听大娘子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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