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兄弟的脸色因紧张加上恐惧变得苍白,张懋修的手在微微颤抖,张嗣修看上去略好一些,但是冬日里,他额头上密布的汗珠,显然跟房间的温度和他身上穿的衣服多少无关。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话,就是欺人之谈。只能让二位公子早做准备。”
张懋修张开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张嗣修手紧抓着扶手,手指几乎抠进木头里。连吸了两口气,才颤抖着声音道:“那……那可还有治?”
“治肯定是要治,药也要用。花只要发出来,否则瘟毒在身体里,就是神仙也难救。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至于能否医的好,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从发病到发花,前后要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里,会有什么变化,谁也不敢打包票。老朽只能表示,竭尽所能为小姐调治,至于二位公子……老朽还是那句话,不能意气用事。”
“好了……我知道了。”张嗣修的头略动了一下,“多谢高老爷子不辞辛苦,为小妹诊病,脉金我会付双倍,只求高老爷子在外面给张家留些体面,一些话不要多说。”
“放心,老朽心里有数,二位公子也请早做打算,不可自误。天花这种病……太厉害了。”
眼看着高太医出门,两兄弟却谁都提不起力气来送,过了好一阵,张嗣修才道:“三弟,你跟张忠说,送范进主仆出府。说话让他客气点,再多给一些银两,就只说府里现在不方便,没有那么多人手照顾范公子,留在这里衣食不周,我心里难安。他和魏国公关系好,不愁没地方去。”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现在顾姐姐还顾不过来,你怎么倒有心思赶人?”
张嗣修哼了一声,“赶人,我当然要赶人!按我的心思,恨不得打他一顿才好!若是他不带小妹去天花庄,小妹自己无法成行,她不去那里,就不会遇到这该死的瘟病,也就不会闹成今天这样。咱们心里都有数,她这天花是怎么得的,作为罪魁祸首,范进难辞其咎,不必说了,他必须得走!还有,这消息先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得想想,怎么安置小妹……”
张懋修摇头道:“不让其他人知道怕是办不到。这些人都在想方设法打问着消息,怎么瞒的住。如果他们害怕的话,就让他们走,我留下照顾姐姐,反正我这科也不想下场。总之,姐姐身边必须有人。再说姐姐的性格二哥是知道的,让她去住花庄,只怕姐姐比六妹闹的还要凶。”
正如张懋修所预料,想要保守住张氏出花的秘密,实际是很困难的事。很快,就有人知道了这个消息,接着就有同为湖广才子的何应凯找上门来。他平素与张嗣修相善,在湖广才名也很盛,张家对他也一向持拉拢态度。是以他说话的时候,也比较大胆,敢言他人所不敢言。
“二公子,小弟刚刚问过了水手,说明天风向有利,最适合北上进京。您也是知道的,越拖延下去,船就越不好走了,万一河道封冻,就彻底没法成行。依小弟之见,宜早不宜迟,我们在江宁耽搁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如果再等下去,只怕要于考期有误。再说,到了京里,我们还要温习备考,这同样需要时间。”
张嗣修道:“兄台所说有道理,只是舍妹的病……说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为了她耽搁了大家这么久的时间,张某亦是惭愧的很。”
“张兄,正如你所说,我们耽搁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所以不能再耽搁下去。小姐病我们都很关心,但是我们留下,也无助于病情。眼下天气虽寒,天花疫情却未见缓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下,我想我们还是该早离险地才是。”
“何兄……你的意思是?”
“二公子,恕我直言,你们兄妹情深,这原本是好事,但是万事过犹不及。小姐的病我们已经听说了,二公子纵然心有不甘,怕也回天无术。强求没有什么意义,不如放手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小姐吉人天佑,我想自可化险为夷。再说,我们都留下,难道就能治好她?咱们又不是郎中,留下来非但无助于局面,反倒是给医家惹麻烦。”
“这话怎讲?”
“二公子,抱薪救火乃是愚行,我们留下如果再有人感染天花,局面岂不是更为混乱?一场天花一两个月都是有的,到时候再想赶考就来不及了。功名不等人,为了这一科,二公子悬梁刺苦读十年,如果因错过考期而失去功名,未免太可惜了。”
张嗣修心知,对方所说的,并不是指自己的读书,而是所用的盘外招。张家为了这次让二儿子中式,投入的资源也非常可观。包括张居谦不许下场,闹的张家兄弟失和,张居谦住在洛阳不回去。从地方到中枢,张居正动用相府的资源,已经为儿子开辟出一条大路。再加上自己结交书生才子,笼络大批士人学子,同样是为了科举做准备。
如果错过这一科,那么之前投入的资源,就算打了水漂,三年之后又得重新布局,重新开始。到那个时候,官场变动无可预料,是否还能像这次铺垫的这么稳,也在两可之间。
再者,更为可怕的,还是天花这种绝症。这是会要命的。
兄妹感情好,这话是不假的,平日为了妹妹出头,或者被妹妹抢白挖苦几句,也都没有关系。可演下情形却是要为了妹妹赔上性命,这个代价让张嗣修不得不再三考虑是否值得。
再说即使不死人,就是落一脸麻子,于日后仕途也多了不少阻碍。张嗣修自己也是个爱美如命的人,如果张自己的俊脸落上一堆麻坑,那与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
他犹豫着道:“三弟说他想要留下……何兄是知道的,三弟的性子平日柔弱,可一旦认准了什么,就很难劝回来。那个三声慢,他不就接回了家么?我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到了京里怎么交待?”
“二公子放心,三公子那边,小弟有主张。这事还是得用三声慢……”他了几句,张嗣修道:“她肯?”
“肯的。三声慢惟一的依靠就是三公子,若真是三公子误了学业甚至染了疾病,她在这个家里就住不下去了。所以她必须要保住三公子无事,为了三公子,她什么都肯做。那边的事,,想来不为难。等开了船,三公子也没办法不是?”
“那我……”
“连三公子都要走,何况二公子?逞匹夫之勇毫无意义,得中功名才是正途。”
“我知道何兄你的意思,可是我们都走了,小妹身边哪还有人?”
“有银子还怕没人?二公子又不是寻常百姓之家,在江宁这么多亲朋故旧,随便找个人,都能照顾,不是还有刘勘之刘公子么?他这一科不下场,由他照顾小姐,不是很合适。”
张嗣修点点头,“这话倒是有道理。勘之兄照应小妹,倒是个正办,我已经让人去请刘兄了。但愿他早些来。”
刘勘之来时,天已经傍晚。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其本身就不是强壮之人,恶劣的天气,于他的身体而言,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等走进房中与张嗣修见过礼,张嗣修发现这个友人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自己之前未曾注意的变化。当然儒雅依旧,风度依旧,只是觉得在这些气质之余,他身上又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却是让张嗣修有些看不透。
“这次的江宁匪患,其实主要都是些吃不饱饭的饥民,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啸聚为盗。官府进剿大多就打散了,就是鲁豹这一路,本身就是绿林强人,又联合了些江宁乡间的泼皮喇虎,却是群真正的悍贼。不独谋财还要害命,如果不早除,不知道这个冬天要有多少客商坏在他们手上。寻常衙役打不过他们,官兵来了他们又会跑,为了剿灭他们,可是没少费力气。”
刘勘之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剿贼的功绩,张嗣修几次插不进去话,最后才道:“这剿贼的事……回头写个奏章交通政司吧,请刘兄来,说的是小妹的事。”
“小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轿子已经备好了,就停在外面。”
刘勘之话说的干脆,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张嗣修心内一喜,于沉闷的心情中,总算见到了一丝曙光。但随即又有些迟疑:“这……好么?刘兄家中人丁众多,小妹这病……不大方便吧?不如送到某个别院里……”
“张兄,你说笑了。咱们江宁有现成的花庄,那还是小妹一手操办的,哪里用的到什么别院。”
张嗣修一愣,“刘兄,你是说,要把小妹送到花庄里,不是送到你刘府别院?”
刘勘之道:“家父居官清廉,不收馈赠,只凭俸禄哪里在江宁买的起房子。这里寸土寸金,只有徐家那种勋贵人家,才有那么多别院。就连我家现下这所宅邸亦是朝廷配给他日辞官要缴还的,怎么可能有别院?小妹得的是天花,城内所有天花病人都要送到天花庄里,这事张兄是知道的啊。”
张嗣修道:“这事我当然知道,可是……可那是小妹……”
“魏国公家的六小姐也住进去了,其他人自然也要遵守。当日六小姐住进花庄,为的就是给城里的大户官绅一个警告,不要心存侥幸。若是小妹不住在那里,前面的用心不就白费了?张兄不是徐家那种糊涂人,应该明白小弟的苦心。再者,如今的花庄是小妹与徐家共同操办,比起当日衙门的花庄不知强出多少,小妹住在里面也不会受委屈。还能派佣人专门伺候她,比起住进谁家的别院都有用多了。府上可有得用仆役,如果没有我倒是带着,这就带小妹进庄。”
“慢!”张嗣修的脸沉了下来,两眼盯着刘勘之,“刘兄,你来莫非就是带小妹进花庄的?我请你来,就是请你带小妹进花庄?难道我家自己没有手脚,不能送人去么?”
刘勘之一笑,“张兄息怒,你想要小弟做什么,小弟很清楚。但是……这做不到。鲁豹一伙贼子头目已经就擒,但零星党羽依旧在附近逃窜,复有为害地方可能。剿灭了他们,还有大批百姓要救济。再说天花不知几时结束,这些病人的隔离、治疗也是问题。这么多事都堆在那里,小弟分身乏术,实在拿不出精力在儿女情长的小事上,也不可能为了照顾一个人就误了大局。”
张嗣修道:“你知道小妹的性子,她进了花庄,会变成什么样?”
“花庄里的大家闺秀很多,我想大家都会慢慢适应的。人不真的经历一些事,总会认为自己受不了。等真的经历了,就会发现其实没什么难过的。小弟还有公事要忙,就不都与张兄交涉了,请吩咐贵仆把小妹请出来吧。”
“混帐!”
愤怒地张嗣修猛扑而出,朝着刘勘之挥出一拳,刘勘之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嘴角边已经沁出一缕血丝。他扶着桌子才保持住身体平衡,依旧朝着张嗣修一笑,“张兄满意了么?如果不满意,可以继续打。满意了,就有请小妹出来,我要带她去花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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