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船下宋国富与杨世达的交涉,船上人并不知晓。 等发现杨世达回来,张舜卿便与范进转身回了舱,并不知道在下面,郎舅两人口角了一番,险些闹个不欢而散。
与宋国富不同,杨世达能作为杨家二代头马,自身的工作能力总是有的,看人的眼光也不至于差劲。虽然不知张舜卿真实身份,但看的出来,其出身必是高门大户,贵介之家,与范进也是情热的很,不可能委身到宋家为妾。而且这人是凤鸣歧的客人,自己已需要考虑一下,这位白门凤四的面子。
原本凤鸣歧以一身强横武力称雄于东南武林,算是侠林中翘楚,又教授了不少弟子,于士绅商贾亦有些影响力,不过像杨家这种大商人倒也不至于在意他什么。可是牛痘方的研究,让凤鸣歧的身份陡然提升数倍,已经可以登堂入室,参加魏国公的新年宴会,即使杨家这种大富豪现在也不敢随便得罪这样的人物。
牛痘方虽然没有正式推广,可徐家为了造势,已经散了些风声出去。加上一些人当试验品的事,杨家也是知道的,知道这防天花的法子基本成功,这两三年内可能就要推广开。于朝廷之中功劳,自然是徐家为大,可是在民间乃至江湖,则是凤鸣歧得声望更多。
普通百姓、江湖武师、绿林中人,谁都有可能面临天花的威胁。这方子一旦普及开来,凤鸣歧就能算是民间万家生佛一般的人物。
生意人素来重视民望,一旦凤鸣歧这种人在民间散布对杨家不利的消息,生意便不好做。对比而言,宋国富这个内兄能给杨家的帮助并不大,两下权衡,他自然不会真的出来给宋国富帮什么忙。
两人小小冲突了几句,宋国富见事不成,就只好关照着水闸上要紧开闸放行,把杨家的船队放过去。
船一过闸,就是凤四的本事,早有人拿了他的名贴先上岸拜客,很快就有些穿短打或是劲装的大汉上船拜见。两下吃喝谈笑,岸上就有大批苦力纤夫赶来,拉纤过河。
这些人都是粗豪之辈,嗓门大,言辞粗鄙,范进与张舜卿虽然在内舱不露面,也能听到声音。张舜卿道:“真没想到,一介江湖草莽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本以为这次进京不管怎么赶都会误了时辰,现在看来,只要姓杨的别再有这么多缠人的亲戚,咱们进京不但误不了考期,还能早到几天。”
“是啊,凤老的名号真好用,运河一见凤字旗,纤夫水手都给面子,先拉这条船的纤,其他船只也要让路。也别说,为了咱们他真搭了不少人情进去,否则也没这般快。这些客人,说不定有的就是绿林中人,欠他们的人情,将来说不定是要用血来还的。”
正在此时,外边凤鸣歧的声音传进来:
“霍老三被人做掉了?江湖代有人才出,各领风浪三五年。真没想到,霍老三这样的凶人,也被人砍了。本以为这次进京顺风顺水,现在看来还真要加点小心。”
外面几个粗喉咙的人又说起了其他江湖掌故,于江湖火并的事并没放在心上。等过了一阵薛五走进里舱,才从她嘴里得知,这还真是个于自己有关的坏消息。水路上不大平静,已经有船遇匪遭劫。虽然不曾伤了人命,却损失了不少财物,还有几个女眷被掳了去。
扬州到淮安这一片原本的水上头目,亦是与凤鸣歧极相得的水上豪杰霍铁肩,死于绿林火并。现在这片水域盗贼头目是谁还搞不清,连凤鸣歧这种老江湖都有些摸不清局势。
自永乐靖难,定都于北,米粮物资主要都依靠南方,漕运就成了维系帝国正常运转的大动脉,于运河的安全也就高度重视。但是这条运河实在太长,中途又有大量水网沟汊,不管怎么用心,总是会有绿林中人对运河上每日周转的物资动手。
再者对大多数穷人来说,过年如过关。每到新年里,便有人因为还不上债而被逼自尽,或是铤而走险做了强盗。淮安一带纵横交错的水网里,从来不缺少打出替天行道旗帜,从事杀人越货勾当的江湖好汉。
这年月长途旅行,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于书生或是女子而言,这种危险性就更高。通常而言,这种绿林蟊贼对相府千金是没什么威胁的。可眼下张舜卿与范进同行,并未知会沿途官府,身边的保护力量说到底就是凤鸣歧父女加上杨氏商队自己的护卫,如果真遇到水盗还是有些危险的。
范进皱着眉头问道:“这么说来,那确实有些危险,要不这样,我们干脆回扬州去,在城里等几天。既然水贼头领换了人,凤老讲交情就不容易,我看还是向官府要兵护送吧。”
张舜卿摇头道:“不妥。官府行事缓慢异常,尤其在年里,各衙门都没人愿意干活,何况是剿匪?就算真强迫他们出兵,也不过是虚应故事,起不了什么作用。”
薛素芳道:“其实扬州的官兵还好了,真要是打,也是可以打的,就是看值不值得。扬州的官兵主要是盐商供应钱粮,保护的是盐滩再有就是盐商安全。让他们拉队伍出来剿匪,不能说不做,但是用多少心就没法保证。大小姐说的对,我们还是继续向前走,只要加小心就是了。毕竟我们也有不少人手,也不至于真怕了强盗。”
范进道:“有把握?”
薛素芳一笑,“按干爹说的,所谓交情,也是打出来的。若不是当初打服了霍铁肩他们,又怎么成的了朋友?身上有功夫,就不怕人惦记。大不了就打一架,先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这不是好啃的骨头。再给他们点好处,也就平安无事了。”
范进皱着眉头道:“这些水盗,多半就是饥寒交迫的农夫,身上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这几条船上的棉布对他们的重要性不输于粮食,为了这些布,他们是可以拼命的。跟这种人打,很麻烦。”
“要布就给他们布了。其实委托干爹保护的是这几条船顺利到京城,不至于出大闪失,而不是不能出闪失。沿途中转,布匹落水受潮,又或者遇到风浪,难道也要我们承担责任?所以在接单之初,干爹会向主家要一个合理损失额度,这个额度内损失的布匹,我们不承担责任,这里就包含了买路钱。但是买路钱不能上来就给,那样他们就会认为我们太弱小,想要吃掉。只有先打服他们,再给他们一点布,这交情才能建起来。”
范进点头笑道:“凤老英雄不愧老江湖,范某佩服,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两条船如果也有凤老这样的老江湖在,也不至于出事了。”
薛素芳笑道:“那两条船上只有自己家中几个家生奴仆,学过几手拳棒,却没经过战阵,又不懂江湖规矩,平素对付蟊贼还行,真遇到绿林人剪径就不顶用。现在最主要是防着强盗们绑肉票,要是有人质落在对方手里,事情也会很难办。整个船队的人手不少,高手却有限,干爹想做个调度,把各船上要紧的管事、杨家二爷以及一部分确实能打的护卫,都移到咱们这条船上。保证这条主船不出事,人多混乱难免扰了小姐休息,还是请大小姐多包含。”
张舜卿点头道:“我明白的,权宜之计自是无妨,也请凤老跟他们知会一声,自己检点些,别把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到我这里聒噪就是。”
薛素芳点头道:“这应该是不会了。这位杨家二爷啊,也是够要命的,不过好在他倒不是不知道好歹,跟他说一回,就知道了。”
杨世达的为人倒是不错,虽然也想过撩拨张舜卿,但碰了几次壁后,也就知道适可而止,转而攻略薛素芳。他本人也是闲不住的,随船带了个女人,相貌姣好气质也不错,可是上了船就在哭,偶尔还被打骂,闹的很不成话。
后来问了下才知道,这是一个赌徒的老婆,丈夫欠了杨家的高利还不上,人逃掉了,老婆就被捉来抵债。说是到杨家做下人,却被杨世达趁机霸了身子。女人性子刚烈不肯屈从,据说杨世达爱的也是她这点。了解了原委,张舜卿就更是厌恶,只是这种事在大明属于灰色地带她也不好干预,只好眼不见为净。
薛素芳自知其所指,“杨二爷这人是有些冒失,但是并不糊涂。只要把话点到了,他自然知道尺度在哪。当然,大小姐与范公子,也要委屈一点,只要过了淮安到徐州这一段水路,其他也就好办了。”
当天下午时分,各条船上坐镇的管事、大伙计就开始搬家。杨世达是最后搬过来的,他走惯了生意,见的事情多,强盗又没杀到眼前,其实倒不怕什么。反倒是高声宣嚷着自己学过武艺,纵然遇到强盗自己也不在乎,于安定人心上倒是颇有作用。
比起他们来,范进倒是认真多了,先是将关清和范志高叫来做了安排,又到甲板上与凤鸣歧商议着布防的事,回来时,已经到了晚饭时分。他和张舜卿的饭照例是关门自己吃,桌上的饭菜也格外丰盛。
见他回来,张舜卿问道:“范郎怎么对这群蟊贼这么上心,他们再怎么厉害,也无非是水盗。我们这支船队规模不小,青壮男丁几百人,还有凤老这样的高手在。运河上也会有士兵巡逻。水贼只要不能轻易得手,就很难脱身,他们也不敢打这种大船队的主意吧。”
“话不是这么说,杨家是有不少护院,里面也有高手。不过升平之地的高手,跟这边的人是不一样的。修为身手是有,可平素多是与人讲手不是拼命,很少见血,更不会杀人。这边的情形就糟糕的多,盐商和城市居民好过,乡下人生计就艰难了。运气好的进城闯码头,或许能吃口饭,大多数在乡下的,多是靠天吃饭,大多数时候都是吃不饱的。为了一个馒头就可能动刀,为了一口吃喝杀人,都是有可能事。这样环境下出来的人,武艺修为另说,动手是会拼命的。一旦强盗动手,损失一两船货倒无关紧要,可是娘子千金之躯不容有失,我哪能不用心。”
范进边坐下边道:“如果是我做主啊,就干脆舍一条船当诱饵,集中兵力在咱们这几条船上,打起来的时候拼着被他们劫走一两条船,人得了好处就退了。将来再花钱打点,请官兵出面平了他们。杨家的关系是守备中官黄恩厚,跟徐家不算一路。我这个举人说话他们会给面子,可是也就是给面子,这么大的事,不会听我的。把我请去,是知道我在罗山办过军务懂得行军布阵,请我指挥一下布防。开玩笑,就这点人手,又不是受过训练的经制官兵,能布出什么靠谱的阵势来?摆个样子差不多,真打起来还是得看凤老的功夫。”
张舜卿看看他腰间,眉头微皱旋即舒展开来,若无其事的问道:“范郎的宝剑,似乎换了?”
“是,刘兄送我那口是宝刃,锋利非凡,我拿给了薛姑娘用。她很有些膂力,弓能开一石四斗,用那剑没问题。交手主要就靠她和凤老,多一件利器就多一分把握,所以把剑和她的剑暂时做个对换。”
“哦?是这样么?那将来还要不要换回去啊?”
范进笑着上前牵住张舜卿的手,将她搂到怀中道:“怎么,吃醋了?”
“没有啊,就是随便问问么。薛姑娘对我有恩,我怎么会吃她的醋。”
“不但吃醋,还说谎。明明是你看我们两个换剑,就想到互换表记上去了。你个小醋娘子,我说过了,我们就是临时换一下,等到了天津就要换回来。既然娘子不喜欢,这剑我就不用,我有倭刀!”
范进说着话,推开张舜卿,将随船带的倭刀、短铳都取出来摊在桌上。“按说呢,咱们这船上都是杨家人,护卫也都是杨家最得用的那批,打起来肯出死命,身手也不坏,不至于出问题。可万里就怕有一,一旦有事,我有这些就能保护你。”
张舜卿本来是才女,于武事并无兴趣,对武人这个团体也谈不到好感。可是看到范进摆弄武器的样子,一种安全感油然而生,只要这个书生在自己身边,便比十万大军护持还有安全。
这大概就是成为亲人之后,才有的归属感。不管心里如何不想承认,她也知道,自己算是被他吃定了。即使他真的和薛五有了什么不清不楚,自己多半只会恨薛五,不会恨他。
从后面环住范进的腰,将头靠在范进背上,少女小声说道:“对不起……是妾身嫉妒了。”
“这不是嫉妒,是爱,我明白的。女人爱男人,和男人爱女人一样,都有着排他性。我不会怪你。”
“排……怪怪的,范郎总是有很多奇怪的词句说出来,反正你不怪我就好了。还有啊,薛五的那把剑你给我,不许你用。”
“你要宝剑干什么,你又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也可以拿来舞啊。我虽然不会剑舞,但却会舞剑,等吃过晚饭,我舞剑给范郎看好不好?如果舞的不好,郎君教我。她可以为你做的,我都可以做到,总之就是不许你拿她的剑,你握的剑柄是她握过的,不就像握她的手一样,这绝对不行。”
范进笑道:“你这么说倒是让我有点怕了,你知道么,刘兄把剑给了我之后,我天天练习,还摸来摸去的……你这么说,我晚饭有点吃不下去了。”
张舜卿也忍不住笑道:“这有什么,翰林风亦是雅事,我倒是乐见其成。”
两人说笑之间,敲门声响起,男子在外道:“范公子在么?杨世达前来拜望,方才布防的事,我觉得还是有些草率。我带了南酒来,咱们好好聊聊?”
房门开处,一身崭新衣袍,头簪金花,腰带嵌七宝的杨世达,就看到了手里提着火铳走出来的范进。范进脸上带着笑容,很是亲切地问道:“杨兄,你带了酒来?那最好不过了,请进来喝一杯吧?”
视线从范进身边溜过去,只见那朝思暮想的美娘子手里提着口闪闪发光的宝剑冷眼向外看着,那眼神却比宝剑更锋利,比外面呼啸的北风更冷。而桌子上,则是一口出鞘倭刀烁烁发光,再看范进笑得灿烂,洁白的牙齿一如那刀锋剑刃,目光虽然亲切,但加上他手上摇晃的火铳,总让杨世达联想到某些很可怕的事。
干笑几声,慌忙摆着手道:“算……算了,我想起来还有事,告辞!咱们改日再喝啊。”
一路几乎小跑着回到房里,房间里那女子依旧在哭哭啼啼他却顾不上调系,只坐在那擦着冷汗,不住嘀咕着:“疯子,两个都是疯子!简直比强盗还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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