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菜果然名不虚传,陈乔山只是尝了下三合汤的滋味,整个人顿时就不好了,实在是太辣了,他自诩是能吃辣的,还特意点的微辣,却仍是败下阵来。
新化地方菜的味道确实不赖,虽然辣味十足,却越吃越香,一顿饭下来,陈乔山虽然腹内火起,却也有此行不虚的感觉。
“怎么样,味道还行吧?”待陈乔山放下筷子,胖厨子又走了过来。
陈乔山直接竖起大拇指,“味道确实很棒,吃的很过瘾,要是再稍微清淡点就更好了。”
胖厨子丝毫不以为意,湘人喜辣,无辣不欢,这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资本,“三合汤是我们新化的招牌菜,这已经是最清淡的做法了。”
说着,好像是怕陈乔山不相信,胖厨子干脆拉了个凳子在桌边坐了下来,认真解释道:“新化每道菜都是有讲究的,尖小的干红椒辣味足,被热油一浇,保证色正味香,山胡椒有种特殊的香味,两者一配合,刚好中和了牛肉的腥膻,这两样配料少不得,否则就成了炖牛杂,就不是原滋原味的三合汤了。”
陈乔山是个正宗的吃货,聊到美食自然来了兴趣,凑巧胖厨子谈兴正浓,两人倒是聊到了一块,话题从新化美食开始,又转到了食材,最后连佐料都没放过。
“这个山胡椒不能买市面上的,得用本地的野山椒,每年9月底,我都会上山采野山椒,三合汤的秘诀全在这洋溪镇的野山椒里……”
胖厨子一点没藏私,把新化菜的讲究说了个通透,下午也没什么安排,陈乔山索性陪着对方神侃,听到洋溪镇这个地名,他不由留了心,“老板,这洋溪镇挺出名啊?”
“这话怎么说的,你以前去过洋溪?”胖厨子不明所以,这小青年明显是来新化的外地游客,不问梅山龙宫,反而打听下面的乡镇,这倒是有些奇怪。
“那倒没有。”陈乔山解释道:“虽然以前没去过洋溪,倒是对几个洋溪籍的名人慕名已久。”
胖老板有些好奇,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洋溪人,没听说镇里出过什么名人。顶多有钱人多点,盖的房子洋气点,其他的倒是没什么特别的。
“都有谁啊,说来听听,难道洋溪出过一品大员不成,听老辈人讲,明清的时候,洋溪倒是有过官宦人家,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
陈乔山有点奇怪,难不成易氏兄弟和邹联经不是洋溪人,他忍不住问道:“听说洋溪不少人搞打字复印发了大财,易氏兄弟和邹联经你听说过吧?”
“嗨,我当你说谁呢,原来是问这个。”胖老板顿时了然了,他拿过随身带的大号茶杯,拧开盖抿了一口,这才说道:“洋溪搞复印发家的确实不少,易氏兄弟只是听说过,他们是老一辈,五六十年代就出去闯荡了,邹联经我倒是认识,我跟他本家堂弟是同学,见过几次。”
陈乔山一喜,“这还真是巧了,老板,给说说具体的情况!”
胖老板也没推辞,离晚饭时间还早,店里也没客人,他乐得清闲:“洋溪搞复印的有三拨人,一是倒腾二手机器的,其次是卖配件兼营修理的,剩下的就是开打印店的。”
陈乔山恍然,这应该就是新化复印产业链的雏形了。
“我们当地人管邹联经叫大师傅,他是复印行当的祖师爷,常年在外闯荡,身家不菲。”
“邹姓在当地是大姓,大师傅赚了钱,就带了一批徒弟出来,本乡本土的人,大多同气连枝,这门手艺就是从他手里发扬光大的,洋溪人大多是跟着大师傅发的家。”
陈乔山问道:“那你知道大师傅如今在哪吗?”
胖老板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说道:“他是大老板,身家千万,现在难得见到了,听说前两年在鄂省的枣阳,这都好几年了,具体的情况我也说不清。”
陈乔山虽然早有这个准备,不过多少还是有点失望。
邹联经六七十年代就出外闯荡,按时间推算,如今已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不大可能窝在乡里养老,看来只能把目标放在易氏兄弟身上。
“唉,现在这行当也不吃香了。”没来由的,胖老板感叹了一句。
陈乔山有些奇怪,“怎么,我看新化人开的复印店挺多的啊。”
“你是不知道内情。”胖老板一副内行人的模样,“当初一台机器大几十万,别家打字复印收七毛,我们新化人敢收七分,你知道为什么这么便宜吗?”
陈乔山忍不住笑了,“你们的成本低啊。”
胖老板也笑了,“就是这个理儿,新化人只用二手机器,开店的成本就降了下来,从设备到耗材到纸张,这个行业的各个部分,我们都有自己人,产供销一条龙,外人谁比得过。”
“还有,我们新化人开的复印店,店主大多数都会修理复印机,外地人没法比,洋溪镇的小孩,打小就拿二手复印机当玩具,拆了修,修了拆。”
“机器出毛病,请人修一次几百上千块,新化人自己捎带手就给捯饬了,我们这很多人连初中都没毕业,就跑去外地开复印店,先联系老乡买台二手复印机,开家店用两年,修修补补再原价卖给外地人,这样的事太常见了。”
陈乔山知道,任何人的成功都不是侥幸的,一条产业链养活一方新化人,外面看着光鲜,内里的心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胖老板显然意犹未尽,又继续说道:“我以前也干过这行当,那是79年吧,当时我才17,洋溪带出来一大帮跑江湖的,为了便于管l县里搞了个打字机修配厂,大师傅就是厂长。”
“说白了,这就是个挂靠的单位,给你开介绍信,统一用县里的发票,我就是那时候学会的这门手艺。”
“我当初拜师花了三百块,那时候是笔巨款,掏光了家底不说,还扯了一屁股债,别稀奇,这是大师傅立的规矩,哪怕是他叔伯兄弟,都得交钱。”
“真的假啊,他在外边没少挣吧?”陈乔山问道。
“那可不。”胖老板颇为得意,“大师傅当初挣了钱,全县第一个建起小洋楼,把一帮子人眼气的,他跟人解释说是修机器挣的,没一个相信的,都说他在外面搞投机倒把。”
“大师傅有口说不清,他大伯在镇上当干部,白天把他喊去狠狠骂了一顿,晚上就把自己儿子给支了过去。”
“从那时候起,大师傅就立了这规矩,拜师每人交三百,当时把他婶子给气的,就差戳鼻子骂了,最终还是给了,结果大师傅带着他堂弟去北疆干了三个月,挣了两万。”
“复印机当年全是洋玩意,一般人修不了,拜师学艺要当两个月学徒,第三个月出师,大师傅第三个月就给堂弟开了四百块,抵得上他大伯小两年的工资了,自那以后,再也没人说什么。”
“大师傅根本不缺钱,他要的就是个态度。”
“当年的洋溪镇,很多人家卖房卖地都未必能凑齐三百块,可就是这样,这门手艺还是扩散开了,八十年代外地人说什么万元户,在洋溪根本就是个笑话。”
陈乔山心里愈发好奇,很想接触下这个被人称为大师傅的邹联经,这活脱脱就一传奇人物,“老板,你不是也会修打字机吗,怎么又开起饭店了?”
“别提了。”胖老板有些郁闷,“当初县里成立修理厂,我们的身份是合法了,但政府只是强制外出‘跑江湖’的使用修配厂的正规发票,其余什么都不管。”
“我们那时候在外面主要修双鸽牌机械打字机,81年的时候,出台新政策,严打投机倒把,我们这批人就成了过街老鼠,在城区,尤其是火车站,一看到背包的就检查,不让往外走。”
“我爹那时候在镇上的食品站烧火,觉得长久下去不是个事,就让我顶了班,这不,就改行干起了厨子,也算是家传手艺了。”胖老板有些唏嘘,也不知是后悔还是怎的。
这就是大环境了,不管在哪个年代,这样的事总是避免不了的,想成功,除了努力,还必须敢拼、敢闯,坚持下去。
“对了,你刚说不少搞复印的都改行了,是怎么回事?”陈乔山想起这茬,忙追问道。
胖老板道:“生意不好做了,政府在02年出台政策,以回收为主的废五金打印、传真、电传打字机等多种复印设备,被禁止进口了。”
“不转行不行啊。”胖老板摇了摇头,“胆子大的转入地下,找渠道从台湾走货,可那毕竟不是正经营生,被抓住了可不得了。”
“我跟你说啊,别看现在市场火爆,咱们这么大的国家,连一台自主核心技术的激光打印机都造不出来,全指着人家外国人……”
牢骚太盛防肠断,陈乔山心里也是无可奈何,他知道,想要完全国产的激光打印机,还需要再等五年,禁止进口二手打印机,无疑会对新化的复印产业链造成严重的冲击,陈乔山有些好奇,面对这种窘境,新化人到底是怎么扛过去的。
想了解其中的详情,还是得找到业内的关键人物,陈乔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见到传说中的大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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