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一九六二年元旦清晨,列车停靠毛山——只一排黄房子的袖珍小站。
蒋乐生独自沿通往毛山农场的路影北行。天地间茫茫雪野上蠕动着一颗小黑点。
红日从东方地平线喷薄而出。傲然挺立的圆锥形毛山山头,起起伏伏的丘陵大地,稀疏的村舍树林冰封雪裹,宛若童话里的冰雪王国。村屯上空炊烟袅袅,传来公鸡喔喔啼叫。
虽是滴水成冰季节,由于天气晴朗无风,加之急着赶路并不觉太冷。鞋底上结了冰疙瘩,他不得不在路边雪厚处走。过了两个小屯,上岗下坡再上岗,几栋红瓦房和大片茅屋呈现眼前。
一群白鹅嘎嘎叫着,在宅区通道上威武地蹒跚。两个抽陀螺的红领巾领着蒋乐生,隔着栅栏喊:蒋老师,你家来戚了!
分别将近三年,姐弟相见抱头痛哭。
头发多日没洗,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馊味。三姐帮他洗头,抚摩额上那条断眉伤疤,心疼地说“你真傻”,眼泪止不住又滚落下来。
第二天上班,蒋乐生跟三姐来到人事科。薛科长看了毕业证很满意:才十六岁就高中毕业,很不错嘛!少顷略有所思问:你也是六零届的?六零年有一个取一个,怎不考大学?我弟弟那年考取“哈工大”,下半年念大三了,前途无量啊!
蒋乐生被戳到疼处,窘得面红耳赤。迄今为止,他只含糊知道落榜缘于“成分不好”,个中详情不明就里。面对发问敷衍道:考了的,没取。
三姐蒋乐华忙解围:我弟弟成绩非常好,临高考得疟疾晕倒考场上。薛科长你听说过没有?疟疾是南方很厉害的病。唉,运气啊!
这以前同事关心弟弟录取去向,她也是编这理由应对。
薛科长应道:唔,那病的确厉害。我在部队驻防安徽也得过。见蒋乐生眼圈发红忙安慰他:能上大学的毕竟少数,天之骄子呀!不上大学也不等于没有前途。
薛科长让当场填写《志愿来场人员登记表》。并说是最后一张,特意留給他的。
薛科长看过填的表,点头称赞:都说南方出才子,文如其人字如其人!
他拍拍小伙子肩膀鼓励:农场专政对象是劳改犯,其次就了业的二劳改。家庭成分对你影响不大。小马是技术干部,你算干部亲属,多吃点饭把身体长结实!
蒋乐生心里暖暖的。“干部亲属”的身份定位,意味着背了多年的出身包袱即将卸下!他像久居洞穴的人,回到洒满阳光的地面。
命运的转机来得如此迅速,如此突然!一股幸福感在胸中升腾。
志愿来场人员是“盲流”的雅称。为试用设五项条件:职工直系亲属;十六至二十五岁未婚;小学以上文化;品德好无犯罪记录;身体健康无疾患,挑选三十名组成试用队,集中到良种站劳动。试用期每天五毛钱生活费,一斤场内粮票。
其中有财务科任科长的侄子任威任武,汽车队长管大壮的弟弟二壮,农技员蓝乐圃的妹妹蓝蓉,招待所更夫老冯头的儿子冯永厚,及柳芽柳芷鲁宽勾万山等就业农工子女。浙江孤女叶小娜经孙书记特批,来投奔当医生的舅舅、就业农工牛秋石。
良种站指导员王化举受命代管试用队。他武警转业进步很快,已被列入副科长后备人选。
试用人员安排住大仓库。大家七手八脚,刨冻土烤化,掺碎麦秸和泥四处抹平,砌上火炉火墙可以住人了。
王化举让管二壮领人把仓库从中间隔开。女青年住东头,山头新扒门;男的住西头走原来的门。二壮结结巴巴说:别、费那事,隔、隔开、做甚?
众人不解。他绷着脸一本正经解释:饱暖、思、思,这、年头,饿得走、走路打晃,谁、有、那闲心?不隔,不、不碍。
说笑归说笑,二壮干活不含糊。埋几根立柱钉上横撑,树条一别抹泥巴就成:这叫遮眼不遮耳,看不见听得见,挡君子不挡小人。
有了住处,试用队人员开始干活:一组上山打柴火,二组刨粪,三组室内选种,三天一轮换。
打柴火要上棋盘山,叫山其实并无高耸的山头。绵延起伏荒地上,零零散散鼓出若干小丘。白桦树小叶杨满山遍野,树下灌木丛生。低洼地带积雪里,草根盘结而成的塔头墩星罗棋布,像笼屉上的馒头;一片丘岗探进洼地,上面坟包密集,埋着无亲属料理后事的劳改犯和“二劳改”,毛山人叫它“半岛花园”。
数九寒冬打柴火自然艰苦。每天早出晚归,午饭火烤窝窝头就咸菜,山上化点雪水喝。寒风刺骨如刀刮,脱掉棉衣干头上还冒热气。棉胶鞋里钻进雪,融化开又冻得。遇到刮大烟泡天气,不干活光走路就够受。
刨粪也不轻松。牛粪马尿冻得像石头,许多人虎口震裂流血,好在不要顶风冒雪走远路,中午在家热汤热水。
室内选种应该说是美差,干起来也不轻松:小麦、大豆、谷子一粒一粒选,把小粒病粒破碎粒挑出去,仔细得如同绣花,时间长了眼睛生疼,脖颈和腰又酸又麻直不起身。晚上睡觉一闭眼,种子密密麻麻在脑际拱动。
俗话说只有享不尽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既然“志愿”来场,有活干发生活费又发粮票,哪里去寻这好事?何况三个月试用期满,分配做长(期)临(时)工,熬到招工指标下来便可转正!因此大家再苦再累并无怨言,有人提出两星期休息一天太多,一个月歇一天哪怕不歇都可以,我们有使不完的力气!
蒋乐生收到两封寄三姐家的信。一封三棵树车站公安值勤室的,十二月二十九日抢劫案告破,但粮食已被案犯吃光,可凭本信到毛山车站取回空包。
另一封乐田写的。信里说哥哥走后,王怀兵苟小凤王小四走马灯似的每天上门,追问人去哪了。我说腿长他身上我哪里知道?他们威胁母亲交代去向,否则把她吊起来!见她起不了床说不出话,怕出人命才恨恨作罢。
离家前两包烟稳住王怀兵看来是着妙棋。徐其虎一家每每从后窗口窥视,几天不见蒋乐生心生疑窦:捉进篓子里的鱼莫非逃了?
叫来王怀兵一问,回答给几天时间准备农具。王怀兵自信满满地说:懒牛上场屎尿多,没干过活怕上工。他躲过初一还躲过十五?
一九六一年最后一天下午,徐其虎往公社人保组打电话,得知蒋乐生并没有去申报落户;再查县城户口迁移证存根,有效期至十二月三十一日。
妈的!跑了?徐其虎上牙咬下唇,把王怀兵王小四叫来熊一顿,锥子般眼睛盯着他俩:脑子进水了?一点敌情观点也没有?命令车站码头分头寻找。找到就捆上!下放回乡不归家,不信我治不了你!
看罢信他百感交集象一尊泥塑。
三姐乐华得了肝炎,脸黄手黄眼白全黄,休息两星期没能上班。办公室特批一斤糖三斤鸡蛋十块豆腐补充营养。不会做家务的马书魁忙的焦头烂额:除按时上班,煎药、做饭、锯木头、升炉子、烧炕,洗尿布,喂猪养鸡、倒菜窖。。。。。。屋子冷如冰窖,毛巾隔夜冻得梆梆硬。窗玻璃冰霜日复一日越结越厚,白天也朦朦胧胧的。
土炕只热中间一溜,炕席快烤糊了,其余地方冰冰凉。蒋乐生扒开炕面,发现炕洞里塞满了垃圾,估计那个瓦匠故意使的坏。
他把炕头炕稍扒开,铁丝绑麻袋片两头掏通,清出两土篮垃圾杂物。盖上面砖和泥抹平点火一试,满炕都冒热气!三姐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乐生学会瓦匠活呢!
农技员蓝乐圃同父异母妹妹蓝蓉,和他的境遇差不多。
她家也是富农。蓝乐圃幼年丧母,父亲续弦生下蓝蓉。兄妹相差八岁命运大不相同:哥哥五五年考进中专,毕业后分配当农技员;妹妹小学毕业只能半农半读。
班上几个没考上普通中学的男孩,见蓝蓉面容姣好,哥哥常买衣服给她,穿着不似别的女孩破旧,十四五岁体态渐丰,似一朵鲜花含苞待放,便追着和她“相好”。
一天下午薅玉米地里的草。劳动委员分她的一畦草最多,累得筋疲力尽仍落在最后。临收工,身后突然冒出个人拦腰抱住她。正要喊救命那人捂住她嘴,一只手在她胸上使劲抓捏。扭头看正是劳动委员牛二愣!
牛委员是供销社主任家独苗,十六岁长得人高马大。蓝蓉又羞又恼,两只手乱抓乱挠,双脚乱踢乱蹬,不大工夫挣扎不动了。牛二愣额上青筋暴突眼珠通红,压低声音说:你依了我,往后再不分你苦活。说着停止揉捏,试图解她的裤带。
蓝蓉趁牛二愣不备,使尽浑身力气扭头咬住捂她嘴的中指。牛二愣疼得双脚跳,腾出解裤带的手掰她下巴,他越掰她咬得越紧,就象《鹬蚌相争》里蚌壳钳住鸟喙。
天暗下来,两个人在浓密的玉米地僵持着。牛二愣疼得直冒冷汗,央求蓝蓉放他脱身:不依拉倒,咬人干嘛?
泪水在蓝蓉眼眶里打转。她不敢松口也不能说话,怕松开咬住的指头,牛二愣再发飙,荒郊野外谁救她?
牛二愣毕竟还嫩,跪下苦苦求饶:我认错,求你饶一回。
蓝蓉仍不肯松。意识到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便指指地头方向,示意他随她走出玉米地。蓝蓉紧紧咬住牛二愣手指,直牵到地头才松开,吐出口红红的唾沫,扬手甩他个嘴巴喝令“滚!”
牛二愣看着露骨头的手指,带哭腔骂道:不识抬举,富农女子什么了不起?
蓝蓉没有向老师报告这可怕的经历。她认定不会有结果——农业中学白手起家,钉耙锄头,铁锅水桶,煤油肥皂无不有求于牛家掌控的供销社。再者一旦张扬出去,唾沫星飞溅受伤害的是她。何况牛二愣没能把她怎么样,忍了吧。
惹不起就躲。班上其他“二愣”们邪恶目光同样可怕,她担心可怕的事情再度发生,一个学期没念完,便称病退学。
从“农中”退学后,哥哥蓝乐圃常寄书给她,农作物栽培、畜禽饲养方面的都有,鼓励她自学,知识越多越有力量。无奈她文化浅读不懂,白天干活累的半死不活,晚上打开书本就犯困。每天日出干到日落,挣的工分养不活自己。
接到哥哥“农场收人速来”电报,蓝蓉喜从天降!连夜步行四十里赶到火车站,昼夜兼程赶来毛山,生怕错过改变命运的机会。
蓝蓉的邻铺叫叶小娜,身材纤弱面黄肌瘦,很少开口说话,目光呆滞饱含忧郁。舅舅送给她一床破军毯,才没有睡光炕席。
叶小娜去年蒙受巨大灾难。清明前后父母浮肿病相继弃世,堂叔帮她拆掉住房,变卖所有能换钱的东西,草草料理完后事。那时她在金华读卫校,医士班只差一年毕业。暑假寄居在堂叔家,浸泡在泪水里度日。
创办的这所地区卫校停办,两百多学生被迫回家。卫校录取线高出普通高中二十分,他们怀着毕业后“吃公家饭”的美梦,如今却半道失学!
叶小娜孤苦伶仃走投无路。唯一的亲人舅舅牛秋石当过国民党军医,后被俘判刑劳改,如今的身份是就业农工,领导用他一技之长,安排场卫生所上班。
小娜写信告诉舅舅,自己的路走到了尽头,并未寄予得到救助的希望。
想不到绝处逢生。牛秋石一次为孙军湖书记做完正骨手法,抱碰碰运气的心理,向书记谈起自己无家无室、唯一亡妹的遗孤如今失学无家可归。他拿出小娜的长信,眼露求助的神色。孙书记看完信当即表态:叫她来吧!念过两年中专,跟着你实践实践,很快就成为有用之才。农场太缺有专业技能的人才了!
人事科长给卫生所打电话,告诉牛秋石同意接受他外甥女来场。他激动得说不出话,电话里一个劲呵,呵,好,好,好,谢谢,谢谢!
王化举很喜欢冯永厚这名字。他父亲老冯头是农村车把式。毛山建场之初,就是他赶马车接来于场长等干部踏荒。去年农场成立招待所,老冯头被调来打更。招待所只有他一个正式工,打扫房间拆洗被褥用农工家属,于是人们叫他冯所长。老头起初不好意思答应,后来习惯了不叫所长他便不高兴。儿子冯永厚憨厚老实,有一张讨人欢喜的娃娃脸。他的理想是试用结束学电工,将来靠技术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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