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有人彻夜缠绵心神相融,有人怀里拥着永远不会醒的人睁眼到天明,有人声声哀嚎血肉模糊,也有人辗转反侧披衣出门,在月下舞剑。
月光皎洁,寒星黯淡。月落星沉,这个难熬的夜晚就要过去了。
宫门照常打开,皇帝面有倦色上朝,一切如常,只隐约流传出太子突发恶疾,留在宫内治病的传言。不少朝臣猜想,太子应当是病重了,不然前三日御林军不会封锁宫门,又在内城时时巡逻戒严。
皇宫寂寂无声,早朝之后的朝臣们只觉皇宫压抑沉闷,都不愿多说一句话,匆匆离去。在无人留意的宫苑后门,一辆板车上盖着白布,轮子吱呦,白布透出血色,下面露出一双青紫色沾着血迹的脚。
东宫外的御林军在悄无声息间撤去,试图逃出去的,都在出了东宫不远的地方被抹了脖子。
乔馨的院门终于肯打开,她站在门边向外望着,心神俱焚,双眼通红:“找到人了吗?”
侍女刚从外面回来,一头冷汗,她竭力控制着舌头牙齿,让自己说话清楚:“没找到,据说已经出府了”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听别人说,殿下临走的那天,让万太监等到御林军撤走后,把蔡氏送走”
乔馨脸色瞬间苍白,她瞪大眼睛:“他真的这么说过?”
“应该不假,奴婢问了不下三人了太子妃娘娘,我们还能找谁啊?”
还能找谁,没有别的人可找了。
万太监是周景黎心腹,周景黎的事情他基本都清楚,办法多路子广,只有他知道眼下如何能从东宫出去,但没想到,周景黎在走之前只把姬妾蔡氏托付给了他。
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在他眼里,骨肉也比不上一个卑贱的女人吗?
乔馨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也恨蔡氏那个小贱人,装得一副忠烈坚贞样,转头把周景黎迷得晕头转向,让她如今步步维艰。
周景黎离开东宫三天了没有回来,他晚回的每一刻钟都代表着事情的严重程度加一分,她肚子里的不再是她一步登天的宝贝,而是连累她的包袱。
她坐下又站起,焦虑与恐惧让她泪流不止,甚至懦弱的想,只要周景黎能回来,她可以什么都不计较,好好听话。
第二天,东宫太子妃的宫苑里来人了。
乔馨惊疑不定,打量着面前的中年女人,“你是”
大约四十岁的女人身着绛紫宫装,收拾得体面,看上去是从皇宫里出来的模样,她微微一笑:“奴婢是主子派来见您的。”
“你的主子是谁?”
女人说:“奴婢现在不能说,稍后您会知道的,您叫我元嬷嬷就行。”
元嬷嬷说话语气恭敬不足,仿佛乔馨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她能在御林军看守下进来,又这样对她说话,乔馨心里止不住地发冷。
“元嬷嬷找我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是代主子来看看您,再跟您聊聊天。”元嬷嬷说:“您什么都可以问奴婢。”
“什么都行?”
元嬷嬷像是鼓励她:“什么都行,只要奴婢知道,一定会告诉您。”
乔馨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太子现在如何了?”
“外界都说太子染疾在宫中修养”
“不可能!”乔馨紧紧抓着椅子扶手,“太子离开东宫时一切都好,怎么会突然得病?”
“您不要急,这只是外界传言。奴婢来之前,主子第一件告诉奴婢的事情就是,太子已然没了。”
乔馨的表情凝固住了。
“是陛下的意思,因太子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乔馨茫然自语:“怎么可能陛下怎么可能处死他他可是太子你骗我”
“奴婢不会骗您。”元嬷嬷一脸慈祥,说出的话却又狠又毒:“太子已经死了,陛下伤心劲还没缓过来,您暂时不必担忧自己安危不过等陛下想起来,您这还怀着太子的遗腹子陛下会不会恨屋及乌,奴婢就不知道了。”
乔馨倏然把目光对准她,眼神几乎称得上凶恶:“你来这里要蛊惑我什么?!到底谁派你来的?!”
“您真是敏锐,被您看穿了。”元嬷嬷扬声道:“进来吧。”
进来一个脸生的小丫头,端着食盘目不斜视进来,放下后立即就走。
食盘上放着两碗药,一青瓷碗,一白瓷碗,药汁都是热腾腾的冒着气,散发着让人不安的苦味。
“奴婢明说了。”元嬷嬷身体微微前倾,“奴婢的主子爱慕您已久,鉴于您太子妃的身份不敢挑明,一丝一毫痕迹没有暴露过。不过现在太子已死,您的处境岌岌可危,主子不得不来救您了。”
乔馨的心沉沉地下坠,没有止境,她已经预感到了。
元嬷嬷果然说:“他想偷天换日,将您从东宫接走,却不知您的想法如何。”
“这药”乔馨牙齿打颤,“是什么?”
元嬷嬷指着青瓷碗说:“这一碗是落胎药,您喝下就代表同意主子将您接走,至于为什么您不能留着孩子,您是聪明人,应该明白的。”她又指着白瓷碗,“这一碗是,喝下去毫无痛苦,只会困顿,当然睡了就永远不能醒不要怪奴婢的主子心肠狠毒,主子实在是不忍心看您遭到别的折磨才出此下策。”
乔馨捂着自己的肚子,试图做出勃然大怒的样子:“放肆!谁教你这么对我说话!”
元嬷嬷一笑,似是在包容顽童:“奴婢不急,您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决定。只是有一点您可要记着,太子已死,您不是太子妃了,陛下回过神来,东宫是陛下头一个要处理的。奴婢的主子能让奴婢这么正大光明的进来,他地位手段如何,您心里要有数。”
乔馨自从做太子妃后再也没有听到过如此大不敬的威胁,还是来自一个下人,她身体发颤,一连串训斥责骂堵在喉咙间说不出口。
忽然,她眼泪下来了。
她的美貌没有带给她丝毫好处。
被姐妹嫉妒,将她一人丢在元宵夜晚的大街上,偶遇了周景黎。嫁给了周景黎,受了四年折磨,让她完全失去本性,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周景黎没了,紧跟着来了惦记她相貌的恶徒。
说什么要救她,不过趁虚而入罢了,她这样的身份注定只能躲躲藏藏一辈子。
她的手指发抖端起白瓷碗,药汁已经温凉,荡开一圈圈波纹。
她的身体也在发抖,把药碗放在唇边,牙齿磕着碗沿响,她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元嬷嬷,对方已经收敛了笑容,沉静地看着她。
如果有来生,她愿做一个市井无盐女,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
她仰起头,把药汁与眼泪一饮而尽。
乔馨从昏迷中醒来,方才的剧痛仿佛一场梦,梦醒后她的身体都是麻木的。
她目光迷蒙,看着头顶床帐,又慢慢移向旁边。
元嬷嬷守在床前,见她醒来露出笑容:“您醒了。”她语气温柔愉快:“奴婢先给您磕个头吧,虽说是主子让奴婢那么说的,但奴婢心中实在不安。”
她在床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说:“您身体还虚弱,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她费力说道:“没死”
元嬷嬷知晓她的困惑:“是奴婢故意说反了,青瓷碗是,白瓷碗是落胎药。”
乔馨眼下泪痕还未干,她渐渐觉出小腹疼痛难忍。
元嬷嬷继续说:“主子是什么意思,奴婢不敢乱猜,您如今身体虚弱,好好休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乔馨身边的下人都消失了,只剩来路不明的元嬷嬷照顾她,吃药用饭都极为上心,她很快就能自己下地走动了。
这天,她扶着桌子边沿走路,想去拿茶壶,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不等她回头,有人从她身后伸手把茶壶拿过来放在她手边。
乔馨后背寒毛直竖,避开他的胸膛,转过身。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墨蓝劲装,长眉入鬓,目光坚定有神,从容不迫地问她:“想喝水?”
乔馨猜测他应当是背后策划一切的“主子”了,但她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冷冷问:“你是谁?”
“孙逸。”他说,拿起茶壶倒上水,“今日来得匆忙,没让人提前告诉你。我看陛下歇的差不多了,应该马上要清理东宫了,所以想现在带你走。”
乔馨没有别的选择,但她也不会轻易开口答应他。
孙逸接着说:“东西都不必带,那边准备好了。”他把茶杯递给她,“喝吧。”
乔馨不接,也不应声。
“不想喝就算了,现在走。”孙逸放下杯子,对着门外道:“来人!”
元嬷嬷进来给乔馨披上披风戴上兜帽,小声说:“置气没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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