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鱼胡同离皇城不算太远,却远离灯火与喧嚣,一边人山人海,一边冷风呼啸,街两边的灯笼又小又暗,畏畏缩缩的样子像是无人理睬者的一声叹息。
“下雪了。”胡桂扬双手插在袖子里,与附近的灯笼同病相怜,他兜了一个大圈子来到观音堂后门,等了两刻钟,推了三次门,一直没能进去。
他将焐暖的双手拿出来,包住两边的耳朵,低声道:“花大娘子不是跟我开玩笑吧?三更早就过了。”
异人都不怕冷,他们功力高深,能够抵御寒风,像赵阿七,越冷越高兴。
胡桂扬急忙收回这个念头,照这样想下去,他担心自己会输给谷中仙。
门里终于传来咔嗒一声响动,胡桂扬又等一会才走过去轻轻推动。
门竟然开出一条缝,胡桂扬感激涕零,如果公主这时候出现在面前,他甚至会跪下谢恩。
再推开一点,进到院子里之后,胡桂扬那点感恩之心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堆想问的事情涌上起来,争抢最靠前的位置。
观音堂并非大庙,格局与一般人家相同,后门开在一角,进来之后绕过耳房才能进到院子里。
院子不大,只有正房里隐约透出灯光,那也是观音堂的正殿。
胡桂扬停住脚步,不再怀疑花大娘子,改而怀疑管家婆李嬷嬷,如果这是一个置人于死地的陷阱,他可是完全掉了进去,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楚。
院子里寂静无声,连殿里的那点灯光也变得越来越晦暗。
胡桂扬还是迈步,来到殿门前,轻轻推开,咳了一声闪身进去,立在门口没再往前走。
这是一座小型佛殿的格局,神龛前方点着长明灯,胡桂扬找了一会,才在香案侧前方的阴影里看到一团跪坐的模糊身形。
胡桂扬又咳一声,刚要向前迈步,身形开口道:“男女有别,深夜相见已是惊世骇俗,恕妾身无礼,就不请胡校尉过来了。”
胡桂扬止步,笑道:“能听到声音就好,首先我得感谢公主的召见……”
“是你逼人太甚,我没办法才行此下策。”
“抱歉,我只是想查清驸马死亡的真相,相信这也是公主的愿望,嗯,我有几个疑问……”
“我见你不是为了受到质问,所以请胡校尉免开尊口。”
胡桂扬一愣,“这不是质问,只是……公主叫我来是为什么?”
“我说,你听,解得了你的疑问最好,解不开,也与我无关,请胡校尉从此后切莫再来打扰。”
“我听着呢。”
公主却陷入沉默,策划这么久,她似乎还没想好该从何说起,好一会才开口缓缓道:“外人只知道我是公主,却不知道当公主有多难,从我记事时起,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是这不许、那不许。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自作主张。”
“感觉不错吧?”胡桂扬笑道,说完就后悔,可他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嘴。
公主没有生气,轻叹一声,“说不清,有点紧张,可是一想到我瞒过了李嬷嬷,心里的确有一点高兴。”
“我能提个建议吗?”
公主犹豫一会,“请说。”
“如果公主不想让李嬷嬷知晓此事,最好梳理一下整条脉络,提前预防消息泄露。”
“嗯,你提醒得对,我想不到这种事情。侍女红菊、买菜的李三娘、贵府的花大娘子……谁会泄密?我这边的两个人不会,她们都不喜欢李嬷嬷,可以说是憎恨她,胡校尉那边呢?”
“不会。”胡桂扬突然于心不忍,公主显然极少与外人打交道,心里的话一套就出来,“抱歉,其实是我想知道其中的脉络,花大娘子不肯向我透露,所以……抱歉,同时这也是提醒,请公主再对外人说话时要十分小心。”
公主愣了一会,问道:“外面的人都像你这么奸诈吗?”
“在外面,我算是老实人,经常被人耍得团团转,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我也不会非要见公主一面。”
公主又沉默一会,轻声道:“既然如此,胡校尉请回吧,我没话说了。”
“为什么?”胡桂扬吃了一惊。
“我愿意跟老实人打交道,但我不能将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老实人,你自己都被耍得团团转,又怎么能为别人主持公道呢?”
胡桂扬也愣住了,发现公主的话居然无可辩驳,寻思片刻,他说:“如果公道要用到阴谋诡计,我自愧不如其他人,更比不上宫里的太监和嬷嬷,如果这份公道需要的是胆量,那公主找对人了。你可以打听一下校尉胡桂扬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打听过了。”公主不管说什么声音都很轻,“你说得没错,我要的是胆量,而不是计谋。”
胡桂扬没动,稍松口气,公主很单纯,却跟聪明过头的任榴儿一样难打交道。
“那种药是我托李嬷嬷从宫里求来的。”公主不肯说“满壶春”三个字,但是非常坦白,一句话就道出多半真相,“驸马想要,他说那是求子丸,事后我才知道自己被骗——我总是被骗。”
胡桂扬很同情公主,管住自己的嘴,只是嗯了一声。
公主轻笑一声,“最可悲的是,驸马得到药之后,并没有用在我身上,而是拿到外面找别的女人花天酒地。等到用光之后,又来向我索要,我那时已经了解真相,自然不会同意,驸马很生气,说我端公主架子,说……”
公主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说男子三妻四妾很正常,我俩虽是夫妻,一年见不到几次面,我连‘一妻’都算不上。”
胡桂扬没忍住,“见不到面?是楼驸马不愿来吗?”
公主摇头,“刚成亲的时候,驸马很愿意来,可李嬷嬷频频阻止,驸马的心思慢慢淡了,转到别人身上。”
胡桂扬有些意外,“李嬷嬷有多大靠山?竟然敢阻止公主、驸马夫妻相聚?”
公主笑一声、叹一声,“要说靠山也没有多大,不过是宫里的一群老太婆而已,可是在府里,她只手遮天,任何事情都由她做主。她向驸马索贿,驸马给过两次,后来不想再给,就只能逢年过节来见我一次,吃顿饭、说几句话而已。对我来说,驸马一直是个陌生人。”
“公主……就这么忍着?”
“能有什么办法?”
“告状啊,皇帝不是公主的兄长吗?”
“兄妹也分亲疏远近,胡校尉兄弟之间的感情就不太好吧?”
胡桂扬笑道:“公主还真打听过我,没错,我们兄弟曾经互相残杀,我是幸存者,感情早就没了。”
“从小长大的兄弟尚且如此,何况我呢?我与陛下并非同母,出宫这几年里,我只在每年初一回趟宫,跟许多人在一起,远远地拜见陛下与太后,连人都看不到,怎么告状?”
“原来如此,请公主接着说。”
“没了。”
“没了?”
“对啊,你不是调查驸马的死因吗?他服药过量而死,而药是我托李嬷嬷从宫里带出来的,所以,罪责都在她身上,你想抓人,我不阻拦。”
胡桂扬恍然大悟,原来公主召见他只是为了除掉身边令人讨厌的老太婆,而不是真掌握着惊天的秘密。
他不由得大失所望,“只凭公主的这些话,抓不了李嬷嬷,况且抓她就会牵扯到公主,于公主的名声没有好处。”
“不能将我撇清吗?就说……就说驸马买通李嬷嬷。”
公主还是太单纯,胡桂扬笑道:“咱们怎么说不重要,拿到牢里,李嬷嬷肯定会实话实说,还会添油加醋,将罪责推到公主头上。”
“唉,那就没办法了,她会吸干我的血,直到我死在她前头。”
公主楚楚可怜,胡桂扬却不想过深地参与其中,“李嬷嬷从谁手拿到满壶春?”
“不知道,她也不会告诉我。我拿出自己的一对金钗当作礼物,她才同意帮忙,但是什么都不对我透露,说公主不适合了解这些事情。”
唯一可能的线索中断了,胡桂扬此行除了听说一点“秘闻”,从此不羡慕公主与驸马之外,再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胡桂扬正想着怎么告辞,公主问道:“外面热闹吗?”
“热闹,今晚是元宵节,百姓都出来看灯,公主没看过吗?”
“小时候看过,百姓看灯,我们在上面看人,那时我就想,挤在人群中一定很有意思,结果出宫之后反而更不自由,因为驸马亡故,李嬷嬷说我几年之内都不能过任何节日,这样才符合公主的身份。”
“也没那么有意思,人挤人、人挨人,还会碰到小偷,走一晚上,不过看几座灯山而已,累得脚疼,还要假装兴至勃勃,好像看过皇家的灯,这一年不会虚度似的。”
公主轻笑两声,不知不觉间,声音变得自然多了,“这话若是传到李嬷嬷耳里,她会劾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所以说我胆子大嘛,李嬷嬷骂了我几天,也没见她真去宫里告状……”胡桂扬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觉得此行不虚,脱口道:“公主应该进宫去告状。”
“没用的,有李嬷嬷中间拦着,我平时进不了宫,更没机会单独见到陛下或太后,怎么告状?”
“不是告她,是告我。”
公主又一次愣住,觉得外面的人真是复杂,连“老实人”说话都这么高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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