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是真晕,赵岐却也气得够呛,尤其是看到誊写清楚的记录时。
我为什么要接受这个任务?赵岐百思不得其解。捏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赵岐悔得肠子都青了。本以为作为《孟子章句》的作者来见孙策,孙策多少要给点面子,没曾想会是这个结果。
岁月不饶人啊。糊涂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匆匆赶到的陆康也很不理解,但他不好意思问,只能归结于老人家一时冲动,被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鼓舞,兴冲冲地跑来了,然后碰了一鼻子灰。在他看来,谁都可以来,唯独赵岐不应该来。儒家诸子之中,孟子的学说是对朝廷最不利的。
“既来之,则安之。”陆康安慰赵岐说。“到吴县住几天吧,和杨黄二位见一见。他们正在梳理官制变迁,时有异见,相持不下,或许赵公能做个裁决。”
赵岐不吭声,看着那几页纸出神。陆康看出了他的心思,拿起那几页纸。“这事交给我吧。”出了门,看到站在门外的陆议,他抬手就是一个后脑瓜。陆议摸摸头,缩缩脖子,没敢吱声。
“吴侯呢?”
“在堂上等着呢。”
陆康跟着陆议来到中廷,孙策正和几个掾吏说话,看到陆康进来,他打了个招呼,示意他稍微等一下。陆康没有继续向前,就站在庭中赏花。过了一会儿,那几个掾史谈完公事出去了,孙策走了进来,与陆康见礼。
“辛苦陆公了。赵公如何?”
陆康笑道:“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落了面子。”他取出那份对话记录。“这个……能不能暂时留着,不要公布?”
孙策笑道:“陆公开了口,我还能拒绝吗?”
“多谢君侯。”
“陆公准备如何接待他?”
“请他到吴县住几天。九十岁的人了,不宜奔波太久,需要休养几天,正好请他见识一下我江东的新气象,说不定能有所感悟。”陆康顿了顿,又道:“说起来,我也很好奇,君侯对孟子学究竟怎么看?”
孙策不动声色的笑着。“我不太明白陆公的意思。陆公能不能说得明白一些?”
陆康瞅瞅孙策,也笑了。孙策在装糊涂。陆议为他读《孟子章句》读了几个月,至少也读了两三通了。就算他对《孟子》微言大义了解得不够透彻,也不可能不清楚孟子学说的主旨和利弊,否则他就走不到这一步,虞翻等人也不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既然孙策不说,他也不妨趁机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天子西征大捷是一个意外,对朝廷刮目相看的人不在少数,包括在他自己在内。他承认孙策是明君,各方面的能力都超过天子,但君臣的名义在,孙策要迈出这一步并不容易,免不了一场大战。
就眼前的形势而言,孙策并没有十足的胜算。一旦开战,不仅眼前的美好生活将被打破,还可能有战败的危险,届时江东人都难逃干系。
对他自己来说,他也不愿意看到大汉就此消亡。如果大汉一定要亡,他也希望别发生在他有生之年。
“君侯以为孟子其人如何?”
孙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道:“一个向壁自语的读书人。”
陆康皱了皱眉,很是意外。他静静地看着孙策,等着他的进一步解释。孙策却没有解释的兴趣,转而问起了郡学的事务。
陆康眼神微闪,再次看到孙策一眼。他觉得孙策对孟子的评价看起来很简单,却又似乎暗藏玄机。“向壁自语”不是什么好词,但孙策对孟子其人绝无贬低之意,实际上他很可能是最接近孟子理想的君主之一,甚至可以把“之一”这两个字去掉。“读书人”三个字也能佐证他的判断,孙策对读书人多有嘲讽,但他又非常重视读书人,开办学堂,教化百姓,他执行得比谁都积极,都彻底。
难道是我老了?
陆康收回心神,很认真的想了想,将郡学的相关情况汇报了一遍。他尤其提到了管宁。年前,管宁写一封书信来,对他们的几篇文章大加批判,他们正在研究对策,打算写文章回应。
孙策点点头。他也收到了邯郸淳的消息,他们同样收到了管宁的文章,邯郸淳很直接,送了一份拓本给管宁,让他自己看。如果还不相信,欢迎他到南阳来,那块楚碑就在南阳郡学里立着,随时可以看。
邯郸淳很有底气,甚至有点挑衅的意思。楚碑上的文字很难辨认,他们集结了很多人的力量尤其是蔡邕、蔡琰父女两位大家研究了很久,才基本理解了碑文。管宁没有这样的功底,看到那份拓本估计就傻眼了。
陆康等人没有这样的实力,那几篇文章没有文字资料佐证,大部分是收集来的民间传说,未免底气不足。陆康这次来,就是想问问孙策的意见。
孙策笑了一声:“陆公,你对自己的文章有信心吗?”
陆康苦笑着摇摇头。陆家在江东算是经学世家,但学问水平不算拔尖,没有虞翻那样的底气,更别提与中原的经学大家较量了。
“既然没有信心,那你就不妨听听管宁的意见,或许有所启发。陆公,学问是积累而成的,就像淘金,你不能指望每一次捞到的都是金子,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去伪存真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别人的意见就是冲涮泥沙的水,没必要担心,更没必要拒绝。”孙策转身看着陆康,眼神严肃。“就连孔孟的学说都有被人非议的可能,你们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陆康眉头紧皱,盯着孙策,半天才沉声道:“君侯眼中……有圣人吗?”
孙策不紧不慢地说道:“圣人也是人。孔子也好,孟子也罢,不管他们的品德如何高尚,不管他们的学说如何精妙,有一点无可否认,他们自己都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对不对?”
“所以,君侯……”
孙策抬起手,示意陆康不要急。“陆公,我以前曾经说过,身为士,不仅要坐而论道,更要起而行道。不能行道,何以证明你论的道是真道?赵公著《孟子章句》,奉若圭臬,不容有一丝质疑。我行孟子之道,择其可行者而行之。你说我们哪个更像孟子之徒?”
陆康愣住了,抚着胡须沉吟良久,微微颌首。“君侯所言,高屋建瓴,振聋发聩,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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