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历法,如今算是刚进入了秋季。但京师的天气,好像也没有比盛夏之时凉快多少。
一大早朱高煦坐在奉天门内的宝座上,便已感觉到了燥热,或许还是与身上的整齐衣冠有关。既是御门听政,下方的大臣们、便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建议,都是有关最近各地灾情的事。
这几天从江西、浙江加急报来了洪水泛滥的奏章;福建沿海则遭受了飓风的袭扰,房屋倒塌、人畜伤亡暂且无法估量。此乃多事之季。
吏部尚书蹇义请旨,着有司下发邸报,倡导各地官员修养德行、遵守礼仪。并派出御史前往江西、浙江、福建三省的按察使司,监督各衙门复查各府县案件卷宗,严察冤案,以平息上天的愤怒。
又因为朱高煦最近两年十分守规矩礼仪,早朝、御门听政、祭祀等一样没偷懒;大臣便不能劝诫朱高煦勤政。礼部尚书胡濙建议道:“经筵已停罢三月,今秋季渐临,臣请筹备诸事,重开经筵。”
朱高煦坐在那里,立刻回答道:“准奏。”
胡濙又躬身道:“秋祭典礼,也请圣上下旨筹办。朝廷敬天之诚,为天下官民先。”
朱高煦也很痛快地准许了。
本来自永乐年间以后,春夏秋冬祭拜天地的典礼、已合四为一,改在每年的正月、一并祭祀,因此简化了礼制。但如今的状况,再多举行一次典礼,好像也并无不可。
朝廷君臣对于灾害的应急办法,主要还是从道德和精神上鼓舞臣民。提倡选贤任能、勤政爱民等理念,尽力形成朝政清明的气象。
这与君权天授,皇帝向上天负责、文武向皇帝负责的统-治哲理,是吻合的。所以朱高煦没有贸然地,否定其中的作用;虽然他认为甚么礼仪甚么冤案等等,与天灾根本毫无逻辑关系。
不然能怎么办?
以此时的动员效率,以及行军速度;朝廷要是派出军队、或者从地方卫所临时动员军队救灾,恐怕等人到了地方,被房屋倒塌掩埋、被洪水卷走的灾民,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物运速度更慢,调运物资救灾也没有意义;远水不救近火。
唯有依靠各地知府县官,临时发牌票征召当地壮丁,就近解决燃眉之急,才能起到一些实际的作用。
于是作为朝廷中-央的官员们,只能一个劲说道德与礼仪,朱高煦便没有甚么意见了,全部认同、纳谏如流……反正没作用,也没有坏处。
好在没有人强迫朱高煦下罪己诏。毕竟大明幅员辽阔,每年都有各种各样的灾害、概无例外,一二般的灾害不至于说是“皇帝不修德政”造成的。
直到御门听政结束之前,朱高煦才开口说了一句自己的意思:“翰林院写一道圣旨,叫三省布政使司官员,将受灾的具体地区报上来。朝廷应酌情减免各地的粮赋。”
众官纷纷叩拜,高呼“圣上英明”。
朱高煦很快离开了上面的宝座,从奉天门北面走了出去。他站在汉白玉栏杆旁边,忽然转头问王贵:“王景弘有奏章送回来没有?”
很显然福建沿海遭受的飓风,是从海洋上来的,朱高煦当然很担心海军船队。海军最怕的就是飓风风暴,当年元朝军队征日本国覆灭的往事,无法让后世人们忘却。
王贵抱着拂尘弯腰道:“回皇爷话,奴婢还没看到。一会儿奴婢再派人去、问问通政使司的官员,清点今天的奏章,看是否有海军的消息。”
朱高煦点了点头,走下了台基。
他步行通过奉天殿前面的宽阔砖地广场,出武楼去柔仪殿。一路上朱高煦沉默不语,低落的情绪没甚么掩饰。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感觉更热了。
到了柔仪殿正殿门口,随行的太监王贵才轻声劝道:“皇爷别太忧虑,可得将息龙体。王景弘等人,或许没有遭遇飓风。即便遇到了,大明的海船坚固、或已化险为夷。”
朱高煦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件事还是要怪我。”
王贵忙躬身道:“皇爷可别这么想!那风暴来不来、是老天爷的事,谁能料到哩?此前皇爷与大臣们商议军机,奴婢多次服侍左右,听得明白。齐部堂说南边蛮夷之地,凉季要从腊月开始;又只有在凉季,官军才可以作战。若是夏秋两季都避开航海,官军就赶不上凉季了啊。”
朱高煦沉吟片刻,终于痛快地把心里的念头、径直说了出来:“明年底再打。”
王贵听罢愣在那里,一时间找不到词儿、继续宽慰朱高煦了。
若是谨慎起见、海军最稳妥的做法,便是今年避开风暴多发的季节,先航行到岘港等可以避风的地方驻扎;等待明年凉季,再行出击。
如此一来,大明官军不仅可以在热带地区的凉季作战;而且能完美地规避飓风发生的季节。这种方略的唯一缺点,便是耗费的时间太长。
一场战役、需要先在路上等待一年,当时朱高煦确实没考虑过如此磨蹭的办法。
如今他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在认识上有偏颇。海洋战略在空间和时间上的广阔度、对比目前的技术水平,可能并非他直觉中想象的样子。
然而,他本来对战争是有充分领悟的,明白一场战争的深远影响;所以当初陈瑄所言“没胜算为甚么要打”的言论,深得朱高煦认同。机会不恰当时,不能吝啬时间,因为如果一旦战败,战略实现在时间上的延误、会倍数地增加。
朱高煦无法亲自出海,去替代前方官员决策,更没法去具体操作战船、避免失败。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宏观大略上进行理智的决断。不过这回他显然有些失误。
“皇爷太苛刻自家了。”王贵只能如此说了一声,并声情并茂地叹息了一口气。
朱高煦不想和他多说了,因为自己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切实地解决问题。
他走进正殿,在大桌案北边的椅子上入座,立刻看到案上摆着一叠奏章。他便一本本地瞧上面的贴纸,然后随手丢在桌案上。原本整齐的桌案,渐渐变得凌乱。
一堆今天早上送来的奏章里,并没有看见有关海军的消息。朱高煦便停手了,皱眉坐在那里。
大案上除了丢得乱七八糟的奏章,还有一个地球仪。这是木厂制作的东西,出产自皇城西南角的工部木厂。这件东西的做工非常精细,就连支撑木球的弧形木骨架上、也有盘龙图案的雕花,上面的图形字样更是细腻小巧。
然而刻着的地图、必定很不精确。地图的一部分是出自海图记录、以及朱高煦的个人修改,一部分完全是朱高煦凭“想象”增补的,经纬度可能也有较大差错。不过海路的大概轮廓形状,应该问题不大。
地球仪旁边有一叠书籍,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写着:大明宝船图解。右下角还有小字,守御司南署假物院。另外木案上还有一些长短不一、卷好的图纸,都用红绳绑着。
朱高煦瞧着面前的事物,便顺手用手指刨了一下地球仪,那木球随之转动起来。空气中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木料芬芳。
或许因为心头挂念着、最关心的大事,便如一块石头悬在胸口,他有点浮躁,静不下心做别的事。他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步到了正殿的宽阔门扇之外。
太监王贵像个尾巴一样,也弯着身体跟了上来。
朱高煦站在原地,静静地观望着正殿外面草木繁茂的景色。宫墙外面传来了鸟雀的鸣叫,那绿意盎然的枝叶几乎一动不动,只有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砖地上、躺着的零星新枯叶,让人感受到了些许秋日的气息。空中没有风,天气晴朗、清晨的空气清新,身在此地的人,确实难以想象风暴的场面。
王贵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这天儿还很热啊。”
“嗯……”朱高煦继续观望着外面的景色,发出了一个声音。
他好像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甚么,眼睛炯炯有神。然而这宁静而安稳的皇宫,甚么也不会发生的。泛着温和朝阳阳光的琉璃瓦、鲜艳美丽,规规矩矩的一队宫女、此时正不紧不慢地在走廊上行走。长住在此地的人,几乎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奇。朱高煦只是在想象着,一些虚无的意境罢了。
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想起王贵刚才的话题,便又随口回应了一句,“很闷热。”
王贵忙道:“等那边的宫女过来了,奴婢吩咐她们去取一些冰块。”
朱高煦不置可否,他也不关心这些琐事。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说道:“可能要下暴雨。”
王贵听罢抬起头,认真地观摩着天空,接着好似也陷入了沉思。朱高煦却已从出神的状态,恢复了平常,他转身向大殿里走了进去。王贵幡然醒悟,也急忙迈开步伐,朝着过来的宫女走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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