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扬鞭疾走,却赶不上夜色渐重、浓云四合的速度。再过得一会儿,路面都有些看不清了,天空中竟然又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
三魏地区河流湖泊密布,许多大小水系沿着九河故道奔涌,东、西、南三面又都有水面广阔的大泽,因此虽然位于河北,气候却湿润而多雨雾,哪怕此时已然入秋,仍时不时会下一场急雨。
陆遥仰起面孔,斜飞的微凉雨滴沁入面部肌肤,使得因纵马而燥热的身体感到清凉舒畅。但他立刻想到,对于群聚的流民来说,风雨交加的夜晚会迅速带走体温,并引发多种疾病,为了避雨,焦躁的流民又很有可能冲击坞壁建筑,应发与本地居民的冲突……这场雨可太不合时宜了。
好在距离羊恒的庄园已不太远,陆遥一边催马,一边盘算着,要敦促庄园的管事腾出地方安置流民,还得暗中做好应变的准备。
但很快陆遥就发现,自己的担忧和盘算,全都是不必要的。当他赶到庄园附近时,看到的是一片井然有序的景象。
在羊氏庄园以外的一片开阔野地被占据做了营地,数以千计的流民被划分做了数十个方方正正的小聚落分散开来,每个聚落都有栅栏作为隔离。星星点点的篝火在布毡遮护下散发着温暖的橘色光芒,驱走了秋夜雨水下的寒凉,许多流民们围拢在篝火边,借着布毡挡雨。有些人发出细微的鼾声,已经熟睡了。
再走几步,可见聚落之间,留出了狭长的空地作为道路。一支明显由羊氏宗族部曲和流民中青壮混编而成的十余人小队,正手持长短棍棒来回巡逻。之前那些景象在陆遥看来虽属难得,终究算不得大事,这支小小的巡逻队伍却令他连声赞叹起来。
他非常清楚,流民从冀州南部来到魏郡,路途近的,大约要走十天,路途远的从平原、鬲县、安德等地出发,沿途越陌度阡,至少需要走上二十天甚至一个月之久。他们所携带的粮食在途中几乎已消耗一空,此后便只能靠搜罗田间野菜余屑或者乞讨度日;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凭借人多势众,用半强迫的手段从本地百姓手中夺取食物。而这种半强迫手段,又很快会递进为公开的抢掠,以至于流民一如过境的大股蝗虫,极具破坏力。某种程度来说,他们虽是受害者,更是加害者。
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占据良田千倾的大庄园主,还是三餐勉强果腹的贫民,都不会对流民抱有半点好感。除非流民的数量太过庞大,将本地的农业经济迅速摧垮之后,又将当地百姓挟裹进流民团体之中……当然,那又是另一种局面了。
陆遥从羊氏庄园中离去时,庄园上下人等都对流民队伍抱着巨大的猜忌和敌视。陆遥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半日功夫,庄园部曲竟然已与流民携手维持治安了?这是何人所为?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才能,这样的威望?
陆遥正在勒马四面探看,庄园里的管事已经远远眺望见陆遥一行骑队,连忙领着仆役迎上前来。
陆遥与管事随意寒暄几句,便问道:“外间流民甚是安定,不知何以致此?”
管事满脸堆笑:“全赖道明公。”
陆遥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管事言辞粗鄙,不知人前避讳,他所说的“道明公”并非自己,而是同样投宿在庄园中的前任车骑将军从事中郎蔡克之子,也是陆遥旧相识的蔡谟蔡道明。
蔡克蔡子尼乃陈留名士,年少就以博学通识著称。因他性格刚正简约、不好浮华,吏部尚书山简曾特意致书于司徒王衍,称赞他为“今之正人”。蔡克出仕于成都王司马颖,初为记室督,后传丞相东曹掾,执掌人员陟罚臧否等事。陆遥清晰地记得,士衡公、士龙公等人遇害时,唯蔡克等聊聊数人仗义执言,后来更因此而愤然返乡不仕。东瀛公司马腾出镇邺城时,举荐蔡克为从事中郎,又以军期相胁迫,蔡克不得已而就任,岂料数月之后,就遭逢汲桑石勒贼寇攻陷邺城,不幸没于军中。
蔡克之子蔡谟蔡道明,年岁与陆遥相仿,弱冠时就被州郡举为孝廉、秀才,也是享有大名的人物。他惊闻噩耗,火急自陈留赶来处置丧事,并筹备扶灵返乡的事宜。因诸事繁杂,所以忙乱至今才得消停。他与陆遥这几日里恰好都在羊恒的庄园落脚,因有两家长辈的情谊在先,两人彼此虽未及订下深交,相处得倒也十分投契。
听得管事说起蔡谟,陆遥顿时想起自己离去时确曾拜托蔡谟照应流民。结果他照顾得如此妥当,委实出乎预料之外。
陆遥今日与县主定了大事,总难免有几分亢奋,虽然奔忙整日也不觉疲惫。于是他挽缰拨马,向那管事示意道:“便请领我去见见蔡兄。”
蔡谟此刻就在流民营地东南角的一处聚落里。陆遥来到的时候,这名宽袍广袖的年轻人正毫不顾忌地踞坐在泥地上,聚精会神地为一名中年人诊脉,陆遥便不打搅,只在旁安静等候。
半晌之后,只听蔡谟徐徐道:“素问有云,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你虽有鼻窍不利的症状,但只是表征之小恙罢了。依我看,你的病情全因疫气砥砺,侵袭人体,致肺卫失宜,卫外不固。风邪乘虚而入,与寒湿相合,留于关节,阻滞气机,四肢失于温煦,故见寒厥之症……”
说到这里,蔡谟皱了皱眉,喃喃道:“此病易治,只是一时药物难寻。这样吧……”他随手写下几味药方递给中年人道:“这几味都是山野间常见的药材,效力也抵得过。明日放晴后,按量采摘熬煮成汤剂后服用。”
中年人千恩万谢地去了。蔡谟看看再没有其他病人,便准备离去。却不料坐得太久以致双足酸软,一时竟然起不了身。
他待要伸手撑地,陆遥抢上前去将一把扶起,微笑道:“万万不曾想到,贤弟竟然还有这手本事。”
蔡谟连连摇摇头道:“不过雕虫小技,聊以用来略赎前愆、解除心中烦闷罢了。”
两人沿着聚落间的狭道往庄园的方向走去。陆遥问道:“贤弟既然雅擅医术,上可以疗君亲之疾,下可以救贫贱之厄,中可以保身长全,何来前愆?又何来烦闷可言?”
蔡谟叹了口气道:“说来不怕兄长笑话。我自幼喜爱医术,所学却不甚精。十余年前,家中有一宗族远亲名唤张甲者投宿。我正在昼眠时,忽然梦中见到张甲说,他得暴病,心腹疼痛而胀满不得吐下,恐怕将要死去。可将蜘蛛生断去脚,吞服则愈。我急遣人打探,果然张甲暴病将亡。当时别无良策,便捕了若干蜘蛛去脚,塞入他的喉咙……咳咳,哪里有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甲病死了。自此以后,我对岐黄之术愈发用心,又机缘巧合地从长辈手中获得了前魏名医王熙王叔和所著脉经,研读十载之后,总算才自问不至于误人性命。”
雨水将蔡谟的衣袍打湿,他新遭丧父之痛,行动时略微佝偻起肩背,显得身材愈发削瘦。微弱的篝火下,隐约可辨眉间深刻的皱纹:“医术渐高,活人渐多,但我只觉得愈来愈疲惫,愈来愈烦闷。须知治一人易,治十人也不难。可时世如此,每时每刻都有千百万人遭逢大难,却叫我如何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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