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东北面不远有片规模不小的空旷平地,那里本是高粱水的河床所在。高粱水为漯水流经西山时分出的支脉,从蓟城西北平地泉流东注,经燕王陵北,再漫经蓟城东北,最后折向东南,重新汇入漯水。因此俗谚云:“高梁无上源,清泉无下尾。”说的就是高粱水和较远的清泉水都是出于漯水、而又汇入漯水的无头无尾之河。
前魏名臣刘靖修建戾陵堰时,对高粱水截弯取直,使之一同汇入车厢渠,引向东南以作灌溉之用。因此,原来绕行蓟城东北的河道渐渐干涸了。平坦的河床大部分都被开辟作了农田,只有其中一段,因土壤中砂石甚多,不适农耕,于是就荒废了数十年,没有谁去理会。
永嘉元年的十二月初,这片荒地突然热闹了起来。数百名代郡军的士卒和数量超过一千的俘虏们聚拢在此平整土地、夯筑基础,忙得热火朝天。经过这里的幽州本地人都很疑惑,想去打听,又有些畏惧,因此只能胡乱猜测。许多人都说,这是准备在蓟城之外屯兵的小城,就如郿坞之于长安、金墉城之于洛阳那般,然后便有人幸灾乐祸地笑,冬天的土壤冻得硬实,三锄头都刨不出个浅坑来,这时候兴修城池何等辛苦,可要了那帮俘虏的命了。
过了十余日,趁着这天气晴朗,当地百姓中有胆子大些的,便相约一齐去探看。到那里才晓得,原来河床中央多了一座巨大的土围子。
土围子中央是块平地,地面被细心地处理过了,大块的岩石都被拖走,然后用随处可见的河沙厚厚铺了一层。平地四周没有墙壁,而是由内而外层层高企的整座环形坡地,只留下一个两丈多宽的缺口。坡地最高处竖着几百根两丈多长的木杆子,可笑的是几百根杆子没一根竖直的,它们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倾斜着,彼此交错的地方用绳索扎牢,看上去倒有点像是篱笆,可又未免太疏了些。
一边嘴上啧啧称奇,一边凑近了去探看。原来土围子中央的平地上还有用人忙着铲去残雪,再用白灰划出一条条线,不知道是要干什么。那些百姓愈发好奇,待要再凑近去看时,结果被巡逻的士卒发现了,立即就被轰了出来。
灰头土脸地出来不久,只听远处蹄声隆隆。过得片刻,便有百余人轻骑缓马,沿着官道而来。百姓中较年长的连忙拽着同伴们在路旁跪伏行礼:“都老实点,这是有达官贵人来了!”
百姓猜的没错,来者正是如今幽州第一等的达官贵人,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代郡太守陆遥一行。
自从决定将平北将军府设在蓟城,他便常驻于蓟城西南面靠近车厢渠的一处军寨中,既便于就近接受各类军务的禀报,及时定夺;也利于指挥将军府的建设。
这半年以来,陆遥和他的部下们披荆斩棘,几乎无月不战、无日不战,每个人都像是绷到最紧的弓弦,游走在断裂的边缘。一直到如今,陆遥拥有了都督幽州的地位,大致掌控了北疆千里山河,麾下千军万马俱都骁勇善战,足以震慑周边,而平北将军军府的诸曹佐吏也都很得力,政务方面处断十分得宜;眼看蓟城军府的相关建设都在顺利推进,虽然还有些难题未了,但陆遥自信拥有解决的办法,根据各地反馈的信息来看,着实也解决有望……这么一来,他难得地生出了游玩放松的念头。
陆遥是军人习惯,行事雷厉风行。既有这份游兴,那便立即动身,毫不耽搁,当天就令马睿点起百余名扈从,又唤了方勤之、熊聪等几名随侍的文官出发。
说是要游玩,蓟城周边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景致,陆遥前世所熟悉的那些名胜,此刻连影子也还没有一个,就算是那号称悠久的潭拓寺,如今也还不知可有胡僧愿意往幽州来建设。想了想别无什么特别趣味,于是陆遥便径直横穿过蓟城往东北面去,打算看看令士卒们加紧修建的某处重要设施进度如何。
众人一路向东北去,一路上虽有寒风扑面,但艳阳当空,竟似不觉得过于寒冷。众人按辔徐行,谈谈说说,五六里的路途眨眼就过了。因为沿途的农田大多数都没人打理的样子,连半根麦苗都不见,于是骑队索性就散开两翼,同时向前。
眼看目的地将至,正撞上一群跪伏在路边的村夫。当先的骑士们懒得理会,直接虚挥了几鞭子,令他们退远些,免得被后面的大队骑兵踩踏了。
陆遥眼利,远远地就看见这十几名百姓抖抖索索地跪在路边。当部下们抬起鞭子时,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待到发现那骑兵并无鞭打百姓之意,只是吓唬的时候,才舒展开眉头。拨马走了几步,陆遥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另外遣了一骑奔去,将这群百姓唤了过来,和颜悦色地问道:“几位可是本地乡亲?这是要往哪里去?”
农人中一名较年长的,壮着胆子回禀道:“我们正是祖上几代就落户在此地的人家……咳咳……这是要往……”他偷觑了眼陆遥的神色,又磕了个头:“我们适才去看了那土围子,如今正要回村里去。”
“土围子?”陆遥愕然发问,随即大笑:“哈哈……哈哈!可不就是个土围子么?各位乡亲,官军在修建这土围子的时候,可有滋扰尔等?可有强征强夺?”
“并无滋扰!并无强征强夺之事!”老者立即矢口否认。
“很好!很好!”陆遥满意地点了点头,拨马自去。走了不远,他扬鞭向前指了指,又笑起来:“村夫无知,居然把那个叫做土围子!哈哈!”
原来,幽州、代地诸军大比即将进行,但经过实地勘测之后,部属们一致认为蓟城内的校场狭窄,难以容纳大军,须得赶紧重新安排校阅的场地才行。眼前这座在高粱水旧河床上修筑起的奇怪建筑,便是陆遥前些日子突发奇想,亲自设计的大校场。单以规模而论,足以容纳数千人列队待命,而且河床两翼的堤坝旧址刚好被改建成观礼台,节省了许多人工。
问题在于,这座校场居然是椭圆型的,与当时的建筑习惯大不相同。因此难免被叫做“土围子”了,莫说是寻常百姓,就连军府的官吏们,私底下也有半开玩笑地这么称呼的。
陆遥本人倒对这座校场的外观很满意,他拨马绕着校场走了一圈,赞道:“文林、文和,辛苦你们了,干的好!
两人越众而出,谢过陆遥夸赞。被称作文林的,乃是负责现场勘测施工的军府功曹吏熊聪;而被称作文和的,是代郡军中一名负责看押俘虏的李姓队主。陆遥统兵杀入代郡以来,不断地整编敌军士卒,充实己方,但也有些俘虏,或者桀骜不驯、或者沙汰不堪用武。于是去除武装之后,将之集中起来从事艰苦的劳作,正好可以弥补代地劳力不足的弊端。巧的是,这位看押俘虏的李队主从军前曾以替人版筑为生,因此与熊聪配合得甚是妥当。
陆遥又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校场,继续道:“尤其是高处的木质构架,互相交织的样子正是我想要的。很好!很像!”
他顿了顿,突然道:“这里以后不妨就叫鸟巢吧!哈哈!”
鸟巢?这……这是何等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名字?这名字既不威武,也不古雅,也没什么深刻寓意在内,主公何以会生出这个念头?陆遥的这个决定实在太过突兀,一时间,身边无论文武都愣住了,简直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想到幽州大军校阅之所,今后都要被人叫做“鸟巢”……有好些人顿时打了个寒噤,只觉得哭笑不得。
这种诡异的静默状态很快被陆遥发觉。他回头看看一众随侍文武,有些尴尬地道:“怎么?是不是不太合适?”
“合适!合适!”唯有一人充满激情地大声呼应:“主公这鸟巢二字寓意高远,令人回味无穷啊!用的太好了!太合适了!”那人说着说着,甚至还哽咽几声:“主公……呜呜……主公请恕属下失态啊!这鸟巢二字就如刀劈斧凿,深袭属下的胸臆,实在令我心潮汹涌、不能自己啊!”
平北将军府的基业来自于转战北疆时的积累,所以军府中无论文武,通常来说都还崇尚质朴刚健的风气,鲜有效法中原贵官恶劣风气的。平日里以溜须拍马为能事、为乐事,还常常用力过猛到令人不适的,唯有方氏兄弟三人。
方勤之这一番夸奖,反而令陆遥大不自在。他连忙道:“咳咳……我只是随口一说,诸位无须当真。尤其是勤之啊……你实在不必太过……”
陆遥话音未落,方勤之已然接口,一连串言语如瀑布奔涌,硬生生把陆遥的话给憋了回去:“主公虽是随口言语,但其中真是韵味无穷,令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啊!属下愚昧,敢请揣测主公赐校场以鸟巢为名的意图。”
他转向其余众人,朗声道:“春秋时,魏武侯问兵何以为胜,吴子对曰,以治为胜,不在众寡。吴子又说,夫人常死其所不能,败其所不便。故用兵之法,教戒为先。是故,百战百胜之强军,便来自于治军、教戒之功,而校场,正是治军、教戒的场所。主公之愿,是希望全军将士都能在此学习作战的方法、了解取胜的手段,希望全军将士都能成为奋勇扑击猎物、称雄于天空的猛鸷、凶禽。诸位应知猛鸷、凶禽皆出于雏鸟……此地可不正是鸟巢么,此乃主公的寓意之一也!”
他挥臂攘袖,继续道:“方某又曾闻前魏武皇帝短歌行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此是曹公忧虑岁月流逝、贤才难得之慨叹,仿佛汉高祖作大风歌,思猛士以守四方之意。主公以鸟巢命名校场,何尝不是在敦促幽州的高士不要再彷徨犹豫,希望他们能够择枝而栖,响应主公的求贤之思呢?诚如短歌行中所唱,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披肝沥胆之诚意、求贤若渴之心情,俱在鸟巢二字之中,此乃主公的寓意之二也!”
在众人目瞪口呆地连连点头的背*景之前,方勤之转向陆遥躬身下去:“主公度量深沉,不显灼然之迹。属下冒昧揣测主公心意,有罪,有罪,愿当责罚!”
这番言语其实对陆遥的冲击更大些,陆遥一边摇头,一边苦笑,同时捏了捏自己的面颊,尽量让木然的肌肉松弛下来。过了好半晌,他才深深地看着方勤之道:“我责罚你干什么?勤之啊勤之……你……唉!你真是个有才之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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