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用过晚膳,黄蓉差开郭芙,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说话,将小龙女叫进房来。先给她梳了头,接着送她一枚束发金环戴上,二人随即闲谈。
说了一阵子话,只觉她天真无邪,世事一窍不通,烛光下但见她容色秀美,清丽绝俗,若非与杨过有师徒之份,两人确是一对璧人。但出于对他们声誉的考虑,和丈夫对杨过爱护之深、关顾之切,总盼他品德完美,便又提到那个话题,希望小龙女能遵礼教守礼法,免遭世人鄙夷。说了些,过儿从小在外边东飘西荡,老是关在一座坟墓之中,难道不气闷么?即便初时不会气闷,但多过得几年,他就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来,就会烦恼了等等。
小龙女本来极是欢悦,听了她的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来,道:“我问过儿去,我不跟你说了。”说着走出房去。
黄蓉见她美丽的脸庞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自己适才的说话实是伤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之心,登时颇为后悔,但转念又想,自己见得事多,自不同两个少年男女的一厢情愿,这番忠言纵然逆耳,却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过儿怎么说?”于是悄悄走到杨过窗下,要听听二人对答之言。
只听小龙女问道:“过儿,你这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会烦恼么?会生厌么?”杨过道:“你又问我干么?你知道我只有喜欢不尽。咱两个直到老了、头发都白了、牙齿跌落了,也仍是欢欢喜喜的厮守不离。”这几句话情辞真挚,十分恳切。
小龙女听着,心中感动,不由得痴了,过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这样。”从衣囊中取出根绳子,横挂室中,说道:“睡罢!”杨过道:“郭伯母说,今晚你跟她母女俩睡一间房,我跟武氏兄弟俩睡一间房。”小龙女道:“不!为甚么要那两个男人来陪你?我要和你睡在一起。”说着举手一挥,将油灯灭了。
黄蓉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下大骇:“她师徒俩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赵志敬的话并非虚假!”
她想两个少年男女同床而睡,不便在外偷听,正待要走,突见室内白影一闪,有人凌空横卧,晃了几下,随即不动了。黄蓉大奇,借着映入室内的月光看去。只见小龙女横卧在一根绳上,杨过却睡在炕上。二人虽然同室,却是相守以礼。黄蓉悄立庭中,只觉这二人所作所为大异常人,是非实所难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寝,忽听脚步声响,郭芙与武氏兄弟从外边回来。黄蓉便吩咐武氏兄弟到另外房间去睡,不必和杨过一块。武氏兄弟便道二人师不师、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这样的人理他干么?……宁可教金轮法王杀了,好过受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之类的话。
杨过与小龙女隔窗都听得明白。杨过自幼与武氏兄弟不和,当下一笑而已,并不在意。小龙女心中却在细细琢磨:“干么过儿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来想去难以明白,半夜里叫醒杨过,问道:“过儿,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过得几年,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杨过一怔,半晌不答。小龙女又问:“你若是不能出来,可会烦恼?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在古墓中时日久了,可会气闷?”
这几句话杨过均觉好生难答,以他性格要说待上十年八年难保不会苦闷,甭说二十、三十年了,但他对小龙女一片至诚,从来没半点虚假,沉吟片刻,道:“姑姑,要是咱们气闷了、厌烦了,那便一同出来便是。”
小龙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想:“郭夫人的话倒非骗我。将来他终究会气闷,要出墓来,那时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乐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轻贱于他?想来我是个不祥之人了。我喜欢他、疼爱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还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终南山巅,他不肯答应要我做妻子,自必为此了。”反复思量良久,只听得杨过鼻息调匀,沉睡正酣,显是睡熟。于是轻轻下地,走到炕边,凝视着他俊美的脸庞,柔肠百转,不禁掉下泪来。
次晨杨过醒转,只觉肩头湿了一片,微觉奇怪,见小龙女不在室中,坐起身来,却见桌面上用金针刺着细细的八个字道:“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杨过登时脑中一团混乱,呆在当地,不知所措,但见桌面上有水痕,兀自未干,自己肩头亦是湿一片,姑姑的泪水!他陡然明白,神智昏乱,推窗跃出,大叫:“姑姑,姑姑!”店小二上来侍候。杨过问他那白衣女客何时动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对。
杨过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要是今日寻她不着,只怕日后难有相会之时,奔到马厩中牵出瘦马,一跃而上,沿大路纵马向北急驰,不多时已奔出了数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却哪里有小龙女的人影?
又奔一阵,只见金轮法王一行人骑在马上,正向西行。众人见他孤身一骑,均感诧愕。金轮法王提缰催马,向他驰来。杨过未带兵刃,斗逢大敌,自是十分凶险,但他此时心思混乱,自身安危浑没念及,眼见金轮法王拍马过来,反而勒转马头,迎了上去,问道:“你见到我师父么?”
金轮法王见他并不逃走,已自奇怪,听了他问这句话,更是一愕,随口答道:“没见啊,她没跟你在一起么?”
二人一问一答,均出仓卒,未经思索,但顷刻之间,便都想到杨过一人落单,就非法王敌手。二人眼光一对,胸中已自了然。杨过双腿一夹,金轮法王已伸手来抓。但瘦马神骏非凡,犹似疾风般急掠而过。法王催马急赶,杨过一人一骑早已远在里许之外,再难追上。法王心念动处,勒马不追,寻思:“他师徒分散,我更有何惧?黄帮主若是尚未远去,嘿嘿……”当即让两名蒙古武士护送霍都先回去疗毒,自己率达尔巴等众,向来路驰回。
杨过一阵狂奔,数十里内访不到小龙女的半点踪迹,但觉胸间热血上涌,昏昏沉沉,竟险些晕倒在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么又得罪她啦?她离去之时流了不少眼泪,那自非恼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日久会厌,她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厮守。”
想到此处,眼前登见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着她便是。”不由得破涕为笑,在马背上连翻了几个筋斗。适才纵马疾驰,不辨东西南北,于是定下神来,认明方向,勒转马头,向终南山而去。一路上越想越觉所料不错,倒将伤怀悬想之情去了九分,放开喉咙,唱起山歌来。
却听有人自山林间吹箫而应,曲风自己从未听闻,却非常动听,甚感有趣,于是喊道:“是谁?”良久见一人骑马出现,却是刘韦枫!他惊喜道:“二弟,你怎么在此处?”“我说过,自己一向如闲云野鹤,在哪里都不奇怪,你和大嫂又失散了,对吧?”
杨过见他知道已不感到奇怪,道:“是啊,她大概先回古墓了。”
“据我所知,她并没有回去,正四处游荡,但具体到了哪里,我还不清楚,你可先去寻找,如果没有下落,我再和你一块去找。”
“嗯?……没回古墓,四处游荡?……”杨过愕然僵住,他知道刘韦枫所言非虚,想到小龙女不懂人情世故,一人漂泊在外,情何以堪?自己已向终南山方向走了这么久,却耽搁了找她的时机,于是调转马头,嘴里念着:“姑姑……姑姑……二弟,我先走一步。”打马便走。
刘韦枫想到他可能身上没了盘缠,便取出二两银子喊道:“大哥,带点钱身上。”运气掷去,杨过已离开数丈之遥,银子正好跟上,杨过转头结果,向他摆了摆手,纵马继续。
刘韦枫屡次以有事未借口和杨过等道别,却是抽空在山林间练功,这也是他两年多来的习惯。他的武功有冠冕堂皇的,像降龙十八掌和九阴真经;亦有见不得光的,打狗棒和一阳指,难免有偷学之嫌,所以最好在不见光的地方练。
他不拘江湖道义,拳头才是硬道理,世界之大,能人多的是,说我偷学,有何证据?当然,他未必使用这两门武功,想精研后汲取一些武功心法和休养,徒手的武功降龙十八掌结合九阴真经基本无敌,他一直在为创出一种属于自己的剑法而积累,就像写研究论文找素材一般。
他的实力至今未当众表现,心底有份谦逊和低调,过早被誉为一代宗师受世人瞩目,哪还有自由和进步的空间?他从山林出来后,几次经历让他一颗年少轻狂的心沉淀很多,纵然到了已知江湖,却并不想出风头。武功是两年来的新爱好,不断增加修为,该出手时再出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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