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六岁的孩子都能看明白的事,浸淫尘世几十年的孙璞自然也看的清楚。
早晨有人发现了尸体,便带人去查看了一下,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破绽,杀人的手段也极为娴熟。
残忍的手段,更是让村社里凝结着一种说不出的氛围。
查看之后,便先叫义师以后就驻扎在村社间,然后叫在这里的墨者们一同开了个会。
这件事连孩子都瞒不过,可却没有证据,毕竟墨家的法条框很多,连“惟害无罪”这样的道理都有,这件事也确实难做。
会议召开的地方就在村口,避开了别人。
众墨者之中,一个身穿着草鞋短褐的中年墨者起身先骂道:“此事不消说,就是那些贵族动的手。既不敢动我们,便拿村社民众屠戮。也是为了吓唬村社民众,不要与我们接近。”
“我们早就说了,要以利天下的恐怖,对抗害天下的罪行。这些顽固的贵族,都该处死,若不处死,他们总会害我们。”
“咱们和他们讲道理、讲义道、讲律令。可他们会和我们讲吗?会和天下的民众讲吗?”
“竖起绞架,把那些害天下的贵族、大夫、诸侯,一路从洛阳吊死到东海,这天下便可大利!”
说话这人满脸通红,极为激烈。
言语中,我们和咱们的区别也分得很清楚。
咱们,说的是整个墨家。
我们,说的是自苦以极以利天下、绝不妥协、以绝对的暴力对抗害天下的不义那一墨家内部的派系。
他言语中的急躁和无奈,孙璞听的明白,也明白他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如今事情已经发了,又找不到证据,谁都知道是那些人做的,可墨家对于“杀一人而利天下”的政策有太多的边框。
墨子去世之前,就曾说过这个问题,若要以“利天下”的名义进行对抗,无需审判而将墨家作为一个利害的评价者,墨子心中并不是很认同。
墨家的诛不义令的签署程序复杂,也正是这个缘故。
这个框,也是墨家自己给自己装进去的。
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要讲证据。
而且单从法律上,墨子认为“惟害无罪”,就算做了什么害天下的事,只要法律没有说不准,那么就不是罪。
之前墨家守城的时候,守城律令的严苛可见一斑。
譬如取用民众财物,皆以主券书之,若是书券上写错了,也会按照书券的数额偿还。
如今墨家正在泗上执政,这律法的规矩,那是不能够改变的。
唯一能够改变的,也就是墨家内部的激进派成为墨家的主流,直接通过公意决定签发“害天下”的罪名,这样就可以避开需要证据的审判,依靠高效的督检部的人进行法律之外的处罚。
很明显,这一点暂时不可能,禽滑厘如今重病,适基本上就可确定是下一任巨子,这种可能现在看来微乎其微。
脸色激动的自苦以极派的墨者发泄过之后,叹道:“你说,现在怎么办?都知道是谁杀的人,可是没得证据,难不成就让他逃脱惩罚?”
“咱们墨家当先的,到底是义?还是法?”
孙璞立刻反驳道:“你这么说便部队。咱们的法源于义、源于自然天志的理性说知。咱们的法,是为了促使义;而义,又是制法的准则。两者怎么能是对立的呢?”
激动的墨者摇头道:“杀人者死,重要的是杀人者的‘死’?还是杀人者死、不杀人者不死的法?法不能够带来正义的时候,要靠什么?”
“咱们墨家内部,游侠儿极多,原本都是为义杀人的。因为贵族大夫的法不能够保护弱者,那就违法犯禁而保护。那时候市井之间,孤身一人,亦可行义。到如今,墨者数万,义师十旅,反倒束手束脚。不说天下,就这村社里,便有义师一连,就算不用,你我等人难道就不能行义?”
“那农夫就这样死了,谁来彰显这正义?杀人者没有死,我心难安。”
不少更为年轻一些的墨者都被煽动起来,这情绪激动之下,有时候激进的言论更为正义。
孙璞想了想,还是坚定地摇头道:“贰巨子曾言,以剑救人,一世不过百人。以义、法、理、规矩来利天下,万人亿人。轻重之权、多寡之择,这是早已决定的。”
他很郑重地用了同心同德同志的同志称呼,与众人道:“同志,墨家的义与天志至上,而规矩是为了保证可以行义利天下的。为了一人而舍弃可以利更多人的规矩,这是违背了‘权’之理。我反对这样做。”
“终有一天,总可以查清楚,但却不是今日就可以动手的。我们来这里,是来和民众讲道理的……”
激动的那墨者咬牙道:“讲道理,也得需要手段!如今民众就算听了我们的道理,可却不敢去做,那又何用?”
孙璞道:“之前贰巨子传达的消息,你们也都知道。现在我们当务的是理,而不是做。”
有些话,他终究不能说。
墨家会在击败临淄军团、魏赵楚中山国之战结束之前撤回泗上,并不会在齐国长久经营,这是机密,只有一定级别的墨者才能够知晓。
孙璞知道,所以孙璞明白重要的是理,而不是分地本身这件事。
他要做的是很多,当初开会的时候,适也说了,重要的是理,在讲清楚的道理的基础上,将墨家在这边的组织建立起来,将民众组织起来,利用如同他当年在商丘城外传义那样,彻底瓦解贵族的基层统治。
在撤走之前,墨家会和齐国签订极为苛刻的条约,这里面会尽可能地保护这些成果。
所以重要的,是让民众自己组织起来,自己不再畏惧,自己在先锋驷马的领头之下开启轰轰烈烈的自我觉醒。
道理他懂,说服众人支持自己也不难,难的是将其中的道理讲清楚。
他组织了语言,继续和众人争辩的时候,村社里的一户人家,也在发生着一场争辩。
一男,一女,正是夫妻。
“黑臀死了,还不是因为和墨家那些人走的太近了?前日送饭,我就想到,封主难道会容忍这样的事吗?当时要不是我给你使眼色、掐着你,只怕你也去了!”
“你若去了,今天挂在桑树上的就有你。我和孩子咋活下去?”
女人数落着男人,外面一个孩子在把风,只说住在这里的墨家叔伯们回来的时候就说一声。
墨家几个人住在他们家,女人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数落完,女人又道:“现如今墨家住在咱们家中,那将来也是大祸。纵不杀你我,可要是服劳役的时候多分你一些、出征的时候叫你去运送粮草,那这家也就完了,又何必杀你?”
“封主那是什么人?再说现在大军还在,胜负还说不准呢。万一墨家败了呢?你那日可是见到了,好多人从军出征,可是望不到边呢……”
这里不比济北,没有一场大战,也没有大量被俘后被释放的农夫作为基础,村社之民看不到整个天下,他们也只能看到身边只有一两百人的墨者,以及记起当时齐国大军经过时候的壮观。
男人皱眉道:“墨家这些人都是好人啊。在咱们家吃饭,也是给钱的,而且他们人多好啊,你哪里见过这样多的好人?”
女人哼笑一声,横眉一抖,骂道:“蠢蛋,正因为他们是好人,才敢让你赶他们离开呢。若他们是坏人,哪里敢呢?赶他们走,可是要被杀的。他们是好人,又不会杀咱们,怕什么?”
这道理简单明了,竟是无法反驳,若是坏人,哪里敢动这样的心思?
男人沉默一阵,无奈道:“他们的道理也对,也是给咱们分地的。若是真分了地,咱们的日子也就好了……”
女人再骂道:“蠢蛋!他们要利天下,咱们不是天下人啊?难不成真可以分地的时候,就因为咱们赶他们走不准他们住,就不分给咱们?既分给咱们,又怕什么?”
“我纵是女人,却也知道他们的话有道理,也知道他们是为了咱们好,更知道分了地日子便好过了。”
“可若是没分地便死了,那又有什么用?利天下的事,让别人去做,咱们等着被利就好。利天下,可是要死人的,你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说到孩子,男人终于叹了口气,女人又道:“我就是和你说说,这赶人的事,我去做。总归不好叫人说你……村社里的别家,也都是这么想的,我都问过了。”
男人听了这话,苦笑道:“哪能让你去?我是一家的柱梁,若是让你去,才叫人嘲笑。要么我就不同意,我若同意了又哪能让你去?”
“可是这事……”
他思来想去,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低着头长长地哎叹一声。
女人也知道这件事总归不好,柔声劝慰,男人想了许久,站起身道:“那就说吧。还有什么办法?说起来,墨家来的时候,可是帮着给咱们修缮了一下房子,换了两根柱脚,这……这如今却要赶人走,让人住在哪?下雨可怎么办?”
女人亦是无奈道:“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不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看村头桑树上挂着的黑臀,封主是坏的啊。可墨家是好的。坏的人,你要去好好对待,这样他或许就不害你。可好的人,纵然你不好好对他,他也不会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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