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不缺右手紧握成拳藏于袖中,左手微微颤抖着伸出小指,面色灰白,语声惨然:“司武大人明断!”
司武治军,赏罚严明,刚正不阿,饶是谈不缺学贯古今、能言善辩,此时也想不出一句辩驳之言。
只见徐夫人右手微抬,撮指成刀,眼看便要以指代刀斩断谈不缺一指,身前忽然冲出一人,躬身向他行礼。
“何事?”徐夫人双眉微扬。
“启、启禀司武大人,我、我家主人已在……府中备好酒菜,恭请大人……即、即刻移驾敝府,商议要事,属下不敢延误,冒死以闻!”
谈不缺闻声转头,只见徐甲跪伏于地,一脸惶恐不安,全无先前的指挥若定。
胆敢阻挠司武大人行刑,这简直就是活得不耐烦了,无奈自己那位主人下死命非要保这不知死活的小兵毫发无损,能有什么办法。
徐夫人双眉再次微挑,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徐甲:“即刻?”
“是、是的,主人是这么说的。”徐甲没有得到徐夫人的赦命,不敢起身。
这时大军也到了城外,大体了解情况后,一人急急地赶来,躬身道:“禀司武大人,此人是卑职属下一名百箭主,平日颇有功绩,因犯小过,恰巧门者空阙,便罚他看守城门半月,不料他未谙新职以致此过,卑职亦难脱其责,少嬴大人既有要事,卑职便先带他退下,随时静候大人发落,以肃军纪,大人以为如何?”
此人正是谈不缺的顶头上司掌弓星,徐夫人对他不置可否,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淡不缺一眼,忽然一声长笑:“既是少嬴大人有请,吾敢不受命!”言毕一骑当先,径自向城中驰去。
只剩下三人长长松了口气,尽皆衣衫尽透。
徐甲恨恨地瞪了谈不缺一眼便匆匆去追徐夫人。
“老大,真是不好意思,我……”谈不缺挠了挠头,准备向上司道谢。
掌弓星冷哼一声,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就怒气冲冲地回到队列中。
谈不缺一人站在雪地中,茫然问道:“老大,那我……还要看守城门吗?”
数百战骑各回部属,重归大军,一时车马粼粼、兵将肃肃,依序缓缓入城,他的叫喊声竟是淹没其中无人理会。
这算怎么回事?一向军令如山的司武大人就这么放过自己了?还是像掌弓星说的那样,只是暂缓?断一指而已,他若真下了决定,还不是眨眼之事?算了,管他呢!
他低头抚摸着左手侥幸存下的那根小指,苦笑着摇了摇头,走上城墙。
城外大军像是被城门捋成了一条细细的长蛇,蜿蜒曲折。
五千士兵,看着已是如此壮观,遥想春秋战国,动辄兵车万乘、带甲十万,破城灭国,何等令人神往!
谈不缺心中感慨,目光却落在长长的队伍中间,轻“咦”了声,怎会有这么多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
看装束并非箭壶城的匽族族民,是穆晋子民。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神情委顿,全是些老弱妇孺,被锁着沉重的铁链,在厚厚的雪地里拖出一道道深痕。
一愣神间,谈不缺先前大放光彩的眼神也瞬间黯淡下来。
这些穆晋子民有着一个共同的称号——叛民!
如今被擒回,接下来的人生,也拥有着共同的命运——为奴!
三百年前,人族一统神州,建立空前绝后的大一统王朝,名曰黄夏,分封天下诸侯十二国。穆晋便是其中一个异姓小诸侯,伯国,一军一卿,地仅三千里,主司为王御车驯麒之职。
二百年后,王室渐衰,礼崩乐坏,诸侯专征,异说纷起,百家争鸣,天下遂乱。当今的穆晋国君本也是位有道明君,师儒法,奉盟主,外举尊王攘夷之旗,内行伐罪灭暴之军,灭国十六,服国三十八,辟地千里,威震诸侯。
然而随着年事渐高,国政日疏,内宠姬妾,外嬖奸佞,杀功臣,远贤士,更将功勋卓著的母弟公子商和素负民望的太子文分封至边鄙之地的宝聿城和尧昌城,民心离散,各附所亲,穆晋乃乱。
自从三年前,穆晋大地开始天灾不断,旱涝交替,霜雹无期,草木不蕃,禽畜失育,便如眼下本是万物复苏的春耕之节,却忽降数尺大雪,一年的庄稼怕是又要颗粒无收了,加之妖兽猖獗,肆虐州城,民不聊生,殍尸遍野。
“民乱、灾降、妖起……此谓三命俱丧……”谈不缺颓然靠着坚硬冰冷的城墙,喃喃低语。
与此截然相反,仅隔不足五百里外的洛国,却是连年风调雨顺,岁丰谷稔,政通人和,当真是一地狱、一天堂,于是越来越多的穆晋难民便欲逃往洛国。
穆晋国君严令各处边境军镇不许其越境半步,违令者罪同叛国。
箭壶匽族是穆晋的一支附庸小部族,除每年上献骅麒外,也有守卫边境之责。
箭壶城虽是前往洛国的最近途径,但因隔着终年笼罩在黑色云雾下的死亡森林,反而一直没有难民滋扰,想不到如今终也难以幸免。
谈不缺复杂的目光逐一扫过成千上万的叛民,心中唯有希望他们能遇到一个仁慈的好主人。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很懦弱,很卑微,奴性十足,但在绝对力量面前,什么不屈的意志,民智的觉醒,都不过是可悲的笑话。
忽然,一个年仅十多岁的孩子吸引了他。冰天雪地之中,瘦骨嶙峋的小身板裹着一件成年人的羊裘大衣,下摆深深地拖进脚下的积雪中。大衣又破又旧,毁损严重,看款式,却是卿士之物,他竟是一名落魄的公卿子孙。
但这并非吸引他的原因!落魄公卿不如狗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所有难民均是垂头丧气,弯着腰,耷拉着头,目光涣散,一脸绝望。唯有他,一个十岁大的孩童,虽年幼无力承受身上沉重的铁链而步履踉跄,手脚更是多处伤痕累累,却是昂首挺胸,眼神坚定,一张清秀小脸下,透露出一股倔强与坚毅。
天色渐暗,风雪也终于停了,城门内外重新恢复了往常的孤寂。
谈不缺还在想着那名奇特的孩童,不知他会被分给哪位贵族,以后的命运又会怎样,想着想着就觉得好笑起来。即便贵为国君母弟的公子商和穆晋太子,又如何?他们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最终还不是只能日夜声色自娱。那名孩子生得眉清目秀,最大的可能便是成为腐朽者们的禁娈,早夭而亡。
再说,这些和自己有半毛钱关系吗?覆巢之下无完卵,箭壶城终也被波及,安稳日子还能混多久?到时又该怎么办?这才是自己最应该考虑的!
难道也像这些叛民逃往洛国,再被抓住赏给那些腐化的肉食者?
“绝对不行!”想到此处,他猛地一拍大腿,脱口而出。
“老大,什么绝对不行?”
谈不缺肩头一紧,被人抱住,一个略显猥琐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他连忙推开来人,笑骂道:“没什么,这天寒地冻的,你小子不去吃几杯花酒温暖身心,跑我这里干嘛?”
来人名叫大尤,是谈不缺手下的一名弓箭手。
“什么鬼天气,冷死我了!”他搓着手呵了呵,一指身后,“你以为我不想啊!好不容易出趟城,领了半吊赏钱,本来还打算约他们几个找点乐子,又要来陪你遭罪……”
顺着大尤手指的方向看去,高高低低站了十几个人,竟是手下全到齐了。
叫做小菜的一名弓手笑道:“大尤你就别抱怨了,箭主可在这里呆好几天了!”
右队长奚楚向谈不缺躬身行礼:“属下奚楚见过箭主大人!”
他始终是这么中规中矩的,多少有些令人不喜,但优点是做事认真可靠,除了以前的左队长尹通,他是谈不缺最放心之人。
谈不缺疑惑地看着全副武装的众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奚队你慢慢向老大解释,我先去弄些柴禾,搞堆火,不然我铁定会死的!”大尤嚷嚷着冲下城墙。
“不是我说,当初老大要是答应做少嬴大人的侍卫,大伙这会还用遭这罪吗?妈蛋,什么卧花阁的头牌花魁,还敢给老子甩脸子?!卖艺不卖身?我呸!见了那些小白狗怕是连老娘都卖……”
大尤说着,似乎想到气愤处,将手里一根枯枝狠狠地摔进火堆,“啪”地窜起无数火星,引得周围一阵喝骂。
其中有人骂道:“大尤你没毛病吧!要是老大做了少嬴大人的侍卫,会认识你这种无赖?又关你什么事?”
“我靠!还真特么地是这个理!”大尤恨不得将一双冻得又红又粗的萝卜手直接塞进火堆里当柴烧,“不过,现在也不迟啊!我可听说,今天少嬴大人在三军之前,为了老大,不惜正面和司武大人起了冲突!啧啧,老大可真不简单,就连那个掌弓星都涎着脸来巴结,老大瞧都没瞧他一眼,妈蛋,太给弟兄们长脸了!”
“老大威武!”众人齐声喝彩哄笑。
小菜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你丫的说老大就好,干嘛扯上掌弓大人,小心落个尹队的下场!”
“尹队”二字一入耳中,谈不缺猛然一惊,看了他一眼,平时数他和大尤两个最是口无遮拦,轻声斥道:“就你们两个话多,少说两句吧,到时谁也保不了!”
小菜闻言吐了吐舌头,连忙低头不再说话,大尤却仍是满不在乎,索性直接紧靠着附在他的耳旁小声邪笑。
“嘿嘿,我说老大,那个少嬴大人是不是看上你了?咳咳,虽说有个官配司元,但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做个小的或者野的咱都不吃亏,至少比那十六条小白狗好……喂喂,老大,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推荐别人嘛,比如……我,呃,侍卫,哎呀,实在不行的话,咱奴仆杂役的也可以啊……”
大尤还在那喋喋不休,谈不缺有些不耐,直接站起来:“大家烤火归烤火,别忘了今晚的任务,留神下面的城门,我去那边看看!”
谁知话音刚落,一个瘦小黑影便沿着台阶向这边靠近,他心里一惊:来了!
“什么人?”奚楚立即也发现了,弹身而起,却被谈不缺说声“小心”拉住,双双从腰间抽出短刀,死死盯住那越来越近的黑影。
幽暗中,黑影忽然发出怯生生的女子声音:“箭、箭主大人,是、是我!”
“好像……是大嫂!”奚楚眼尖,首先说道。
谈不缺看着那个哆哆嗦嗦的身影慢慢走至身前,一张掩映在火焰中略显憔悴的秀美脸庞,正是日间被那只妖麒追赶的少妇,尹通的妻子采菲。
他心中一痛,却只得故作惊讶:“这么晚,大嫂怎会来这里?”
“他,还没回家,我一个人有些害怕!你……箭主大人有看到他吗?”
她低着头,声若蚊蚋。
“这个尹通呀,他没回家跟大嫂说声吗?是这样的,掌弓大人派他出城办事,过几天才能回来。嗯,你别担心,掌弓大人还说了,等办完这件事,就能恢复尹大哥的军籍!”
谈不缺说着,脱下自己的大衣想给她披上,她连忙退后两步,眼中满是惊喜之色:“真的?我不冷,家离这不远,你、还是赶紧穿上吧,我先走了!”
谈不缺手里捧着大衣,看着她逐渐消失在城墙下的暗影里,肩头忽被人拍了下:“老大,尹队很快就回来?我早说过,没有尹队,这还是不缺钱营么?怎么样?哈哈哈……”
夜风如刀,吹散了颊上的水珠,也割破了空中的云幕。
一抹淡淡的月色透出,洒落在坑坑洼洼的城墙上,清冷,寒凉。
语声渐渺,火光终也完全消失在身后的黑暗中,谈不缺沿着崎岖不平的城墙一路向东,原本有些平复的心境,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他来至僻静无人处,随意靠着低矮的女儿墙,抱着头,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远处隐隐传来众人的呼唤声才站起来,整理了下衣物,从地上抓几把雪,化成水洗过脸,便准备循声返回。
空中云层已然散去大半,半弯弦月斜挂天边,皎洁的月华与凄冷的冰雪相映成趣,顿时一如白昼。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闪花了眼,然而并不是!
就在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赫然匍匐着两个人,是叛民!这才是他们今晚的任务。
他差点叫起来,由于距离实在太近,对方也没想到女儿墙下竟然有人,紧张而疲倦的目光不偏不倚,和他碰个正着。
竟然是他!谈不缺再次震撼!对方其中一人竟是日间引起他注意的那个孩子。
另外一名是个中年美妇,这时看到谈不缺,顿时面如死灰。
众人的呼喊声越来越近,怎么办?两人的命运突然落在谈不缺的手中,反而令他不知所措。
妇人轻轻地搂住孩子,竟然不再颤抖,一脸平静,毫无惧色。
谈不缺在她眼中似乎听到了一道铿锵之音:“宁为死,不为奴!”
没有时间了,他叹了口气,最终做出一个决定。
两人所在是处拐角,恰好在他正对面。
他一次性从箭壶中抽出三支最沉重,也最锋利的玄铁箭矢,咬住其中两支,挽弓搭箭,缓缓移向两人。
乌黑的玄铁箭头上,闪耀着雪和月的银辉。
这种无坚不摧的玄铁箭矢,可穿金石,即便他这个百箭主,总共也仅有三支。
呼唤声渐近渐响,他一咬牙,猛然松手,玄铁箭矢应声而出,疾如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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