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轮廓如无根之朽木,似离岸之飘萍,她游荡游荡,蒙昧的外形渐渐缩小,而在她身后,那片浩瀚的山宇下,东皇抬起头,注视着她远去的方向。
另外一片幽暗内,亦有悉悉索索的呼吸。
东皇盯着哪里,看了一会,就像是看云一样的平静。
唠唠叨叨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孩子捂着耳朵,不知何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吊在了他们身后,那老头子盯着孩子的神情像极了三月没吃肉的老狼,就差馋的流了口水。
世间总有一些高人,游戏于人间,大半数是以借游戏来突破自己的瓶颈,这种人一般都是山门中不世出的高手,当然,偶尔也有一些闲散的家伙,凭借着大机缘修炼到了地仙的境界,在人间,如果看见有眼缘,或者天资高绝的孩子,便会上前,尝试将对方收为自己的徒弟。
毕竟法总归是需要衣钵来传承的。
东皇转过头,离开幽暗,便看向有声音的那个方位,老人见被发现了,便也就不再躲藏,他大喇喇的出来,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暮仙人,表面上云淡风轻,然而心中却有些嘀咕。
他居然看不穿对方的境界,这便有些惊人了,当然,身为地仙,他对于双方实力的对比,还是比较自信的,这天下的地境人物,他基本上都认识,却从不知道有一个白头的年轻人,只是那衣袍,倒是有些像太华山的。
&华山有这么一号人物吗?没有吧?”
他眼珠子转了转,依稀记得太华山老辈人物里并没有和眼前之人对的上号的,于是他走上前去,看似放松,实则暗中积蓄起法力来。
&孩子,好孩子....这是小友的徒弟?”
邋遢老人解下腰间的灰葫芦,里面晃着酒水,这些世外高人似乎总是喜欢带着一个酒葫芦,不过这样想一想,看看对方穿的那么少,带点酒暖身也是正常....
孩子是这样想的,而当老人把葫芦递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的时候,孩子居然有一瞬间的恍惚,而老人的目光,渐渐凌厉了起来。
&是小友的徒弟吗?”
邋遢老人站起了身子,摸了摸那胡子纷乱的下巴,东皇摇了摇头:“不是。”
孩子的眼神依旧有些迷蒙,就像是中了什么法术,邋遢老人微绷的面孔缓缓松弛下来,对东皇笑着问:“真不是?”
&是。”
&那.....我看这孩子骨骼精奇,眉心中一道灵光在冥冥中直冲天际,端得是个有大福气的,贫道想把他收为弟子,列入门墙,不知道......”
邋遢老人嘿嘿的笑,话没有全部说完,东皇也笑了一下:“你把他收作徒弟,干什么呢,是真徒弟,还是假徒弟?”
邋遢老人的面色严肃下来:“道友可是不信我?”
东皇失笑:“突然而来,突然起法,我没有把你打跪在地上,已经算是脾气好了。”
邋遢老人眯了眯眼睛,嘿嘿一笑:“道友放心,我澹台文伯可不是什么歪门邪道,九玄掌教,我识得半数,其中还在几家担任客卿,我看道友身上衣袍像极了太华山的穿着,却不知道道友与太华又是什么关系?”
他半表明身份半询问东皇,后者却是微笑摇头:“与你无关”
跨越岁月的事情,不可以在这里讲述出来,同样,也没有必要回答。
邋遢老人面色微僵,也摇头笑了笑:“好好好,道友还是不信我....我却又要问一问,道友带着这个小孩子,又是做什么?”
东皇:“他想跟着我,我便让他跟着了。”
邋遢老人面色一凝:“就是这么简单?道友怕是另有所图吧。”
他的眼睛瞥了一眼还处于失神蒙昧状态的孩子,对东皇道:“这个孩子已经不算是完整的活人了,半是阴气半是血肉,这是一个阴灵子啊,其父母双方,必有一个不是活人,也不知道是如何躲过艄公查看,居然还诞下了子嗣来。”
东皇:“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孩子的阿弟和他是同父异母,在东皇第一次看见他折纸船的时候,便已经看清了他的所有曾经,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又因为青女的那句公正,东皇决定,既然他开口要跟来,那便给他一个新的未来。
所以,那个纸船,才会吸引无数的游魂向上攀附。
这个孩子,如果成长起来,是一位绝世的仙人。
但是,在五十几年后,“李辟尘”穿越到这片世间,直至渡过了漫长的三千年,都未曾知晓有这么一个能够勾连阴灵的仙人。
所以东皇不确定自己所做的是对的。
更改过去会怎么样?
大慈仁圣天尊只是说,不会更改的,一切都是原本就会发生的。
这让东皇最开始很疑惑,后来便明白了。
有很多事情,发生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中,世间的岁月,其实充满了空白,火焰灼烧过后,真正能够看到一切的,也只有神祖而已。
很多事情,是处于“发生”与“未发生”之间的。
三千年很长,变故自然更多。
东皇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一片幽暗,定了定,又转了回来。
灰扑扑的,这样就能藏起来?
东皇失笑,首座此时,还真是可爱。
邋遢老人却没有在意这个动作,他只关心那个孩子,此时郑重道:“如果道兄是为了这个孩子好,还是把他交给我,最为妥当,不论是对他的将来,还是对....现在。”
东皇笑了笑,他那手拍了孩子的脑袋,后者顿时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的邋遢老道,顿时明白刚刚被对方施了法术,心中不由得有些警惕与讨厌起来。
邋遢老道咧嘴苦笑,又龇了龇牙,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衣衫,在原地一跺脚,顿时一片邋遢模样尽去,转眼间,鹤冠云顶,长须飘飘,锦绣白衣,俨然一副得道真人的模样。
孩子的口因为惊讶而下意识张开,老道则是捻须而笑:“孩子,你与贫道有缘,今日相见,正是冥冥注定,你可愿为我关门弟子,拜我为师,承我衣钵?”
孩子看了看东皇,又看了看老人,忽是向前道:“你是个有修行的,但只怕不如我大叔。”
老人眉头一挑:“我如何不如他?”
孩子道:“你哪也不如,要让我信服,你便和大叔比上一场,看谁的手段更高明,如果你赢了,我就跟你走。”
老人眯起了眼睛,看了看东皇,暗道这个人给这娃娃灌了什么**汤,大好的仙缘摆在面前居然不要,这换做是那些年年求外观赏识的年轻人,知道自己这么一位地仙要收徒,怕是都要红了眼睛,原地就打掐起来。
对方或许也是地仙,但对方却并没有收徒的意思,这小子居然还要跟着他?
老人想着,便如实好言相劝:“孩子,你大叔可没有想要教你长生的意思嘞,若是跟着我,你成了我的关门弟子,我这毕生法术,可都是要传授给你的,他是地仙,我也是地仙,他未必与九大仙山的太华山有关联,但我可是实打实的六山客卿。”
孩子愣了愣,老人便直言道:“简单来讲,就是我不论是法力,还是地位,都比你这位大叔...或许来的高上一点点。”
他不敢讲多,只言一点点,料想这样也差不离,而孩子却依旧使劲摇头:“那还是算了,我还是跟着我大叔好一点。”
东皇失笑,对老人道:“这孩子倒是个会挑机缘的。”
&么叫会挑机缘!小友,此话我可不能当做耳边风揭过!”
老道有些愤怒,同时气的哇哇乱叫,他抬起头,忽然见到那高天,便眼神一动,对那孩子道:“孩子,你可知这片天有多高吗?”
孩子愣了愣,茫然的摇摇头。
老道顿时得意起来,一抚胡须,对孩子道:“想不想上去看看,看看这天的顶端?”
孩子狐疑:“你有这么厉害?”
&
老道转头,对东皇道:“你我不施自己法力,借物登天,看谁去的最远最高,若是我赢了,按照他所说,便跟我走,你看如何?”
东皇:“你是要以葫芦来装天吗?”
老道呵呵一笑:“装天,不难,不难!世间很多地仙都能见到天顶,但他们未必能够上去!”
老道指着地,在下面兜兜转转,忽是见到一株翠绿小草,顿时两眼放光:“好好好,这是一株有造化的,今日便给你一点甜头,让你做一次参天建木!”
他向那翠绿小草一指,口中念诵法诀,只看是片刻,这株小草便开始疯狂身长,三个呼吸便蹿起十丈,五个呼吸便已有百丈,二十息后,此小草已然有三千三百丈!
还在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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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哈哈大笑:“天有多高,地有多广,世人谁能识得?”
但看那参天巨木如龙般蜿蜒向天,巨大的花朵开满这片山宇,老道挥手,孩子与东皇都被带上那巨木的顶端,此时天云浩荡,雷霆鼓震,在众云万霞深处,有一尊通天彻地的巨大黑影静静矗立。
&子,你看那是什么!”
孩子使劲摇头,老道笑:“那就是天道!”
&道在天,其何高也,天地支柱,便是天道所成,这里便是云原天顶!”
他再抬起头,一指下方,那巨大的金门矗立于此,浩淼巍峨,却被三人踩在足下,确实是已经到了云原天顶之上,而且还抵达了金门之上!
非飞升者不可至此,金门乃洞天接引,即使是当年地祖鏖战皇陵众圣,也只是拉到金门下,此时天顶,已在金门上!
这老道倒确实是个有法力的,不诓人,再向外,天地蒙蒙一片,映照大日的浑天界域也逐渐模糊不清,出了这里,便是坠入混沌,亦或是外道之海。
&么样,怎么样?”
老道士得意洋洋,再看东皇,又抚胡须道:“还有,之前你还和我说装天一事,若是旁人来做,或许对天道是大不敬,可我来做,却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今日便让你开开眼界了!”
他伸出手,那葫芦滴溜溜的转,世间天顶上骤然一晦,乾坤空落,巨大的深渊席卷而来,那有一道白光被收入葫芦之中,三人所立的巨木之顶,此时处于浩瀚无尽的外道之海当中。
&便是出了云原,收了最上层的一片天,孩子,你看那脚下是什么?”
老道士面有瑟,指着下方,孩子低头看去,却吓了一跳,那万千山川,无尽云海,尽在脚下,放眼望去,巨大的弧形辽远孤寂,这片大洲的远方,有巨大的红色恒星在熠熠生辉,照亮冰冷灰败的外道之海。
云所汇聚成的厚重波涛,大气所聚集成的无尽浪潮,风卷起在浩淼的外道之海,巨大的云原洲的极远处是弯曲无垠的长弧,那颗绝世的红巨星就在天尽头之外,所散发出的红光,让人感觉身体与血,都要同时沸腾起来。
天之尽头,世间尽头,一切万象森罗走向终焉时的景色,莫过如此。
仅仅是看上一眼,顿时便大脑放空,心灵破碎,仿佛一切都不过是眨眼云烟,世间的美好在这种绝望的景色下显得无比的可怜,广袤的孤独汹涌的扣下,足以把一个人在刹那击溃成疯子。
老道士负手,对东皇道:“看来,此场比试,或许是贫道赢了。”
&呵,孩子,看到这般世间尽头的景观,你可还有什么不愿意吗,若你随我修行,将来你所能看到的,只会比这些更广袤,更辽远,更浩大无际!”
孩子眨了眨眼,有些可怜巴巴的看着东皇,并且扯了下他的衣角:“叔,你真的比不过这老头了吗?”
老道士的眉头上泛起一丝青筋,绷紧了弹起,暗道我都让你看见这般壮丽景色,你居然还不满足,还期盼这个年轻人能在这种事上击败自己?
自己可是人间建木之灵,上一代建木朽去之后,机缘巧合未曾溃灭,而是化作了一个孩子从头再来,这便是如今的自己,故而自己虽然和当代那株建木不熟,但以前也曾承担过撑天之职,这区区一个人间地仙,在观天之道上,怎么可能比得过自己?
便是那九玄掌教来了,也不可能僭越洞天金门,来到云原之外!
他深吸口气,随后傲然道:“小友可还有手段?不妨施展出来,助助兴,也是好的。”
老道承认眼前的人比较有法力,毕竟连自己也看不透,但是终究还是太年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惋惜,于是道:“今日就算输了,小友其实也不必太过伤心,任何人的法力都需要反复熬炼打磨,有的时候,很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还比的?”
东皇点了点,想了想,笑了一声:“你说的对,很有道理。”
孩子扯了扯他的衣角,老道士则有些不悦:“小友,可不要好高骛远才是。”
他说完,便施展法力,把三人挪回原位,瞬间来到原本的山川之上。
东皇抬起头,天依旧是那么高。
&高骛远,有些高了.....或许降低一些,洛神的气,也能被压制一点。”
&比,当比的。”
他这么说着,让老道士有些听不明白,东皇太一盯着高天看了一会,直至便是老道士有些不耐烦,直言不逊时,忽然一声轻语,便向着高天开口,声音不大,却仔细,准确的传递到最高的天宇之中!
&来!还要我请你吗!”
仅仅是一句话,而后,在世间经历了短暂的一顷刻寂静后,巨大无垠的高天,突然向着大地轰然压来!
高云浩荡,尽化飞瀑坠落九天,云霄天汉,皆作银河挂下人间!
轰鸣声音卷起波澜,世间沛压,尘埃俱裂,老道士差点摔在地上,此时战战兢兢抬头,却见到那天都塌了的模样!
大地在震动,如十万地龙翻身,高天坠临人间,让大地发出哀鸣,整个九玄都在震动,仙魔的战场中亦被干扰,云原上地覆天翻,无数的山岳发出哀鸣,直至那大洲之中传出一道冥冥巨音,那是云原在苦叹。
老道士望着这一幕,张开的口齿久久未曾合拢,直至东皇太一那一句“够了”在他耳中响起,坠落了起码有数十万丈的高天,这才如收到了君令的臣子般,缓缓退了回去。
从天道手中夺权柄,那尊巨大的黑影石人注视了下方,但却什么也没有说,直接隐匿去了云海深处。
东皇太一笑了:“打搅尊圣了。”
这一句是给天道听得,云原的天道由此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应,而之前天倾地哀的景色,来源却仅仅只是眼前之人的一句话。
&有一件事。”
老道士凝神屏息,他看着东皇太一的手中出现了一颗红色的恒星,模样和之前在天尽头之外所见的那颗红巨星,一模一样。
&太老了,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所以.....”
手掌之中,白色的火焰瞬间包裹了那颗垂垂老矣的巨星,直至在下一瞬间,它重新焕发出了剧烈光明。
手掌翻转,这颗恢复年轻的恒星在刹那便消失不见,东皇的头转向另外一方,伸手一拿,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小姑娘被拎起来,直接拿到了他的面前。
魔门小姑娘万万没想到被对方撞破,方才的一切她都看见了,此时更显得惊恐,而东皇把她放下,拍了拍她的脑袋,对已经说不出话的老道士言:
&木虽寿,犹有尽时,星日虽胸,仍有寂刻,古有大椿,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悠悠万载,只称一春秋。”
&象森罗,何其美也?你看,即使是世间覆灭,也这般绚烂。”
&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老道士憋了半响的一口气此时才吹出去,却是面色颓然又复杂,饱含震动与恐惧。
.............
玉京仙人,受琅函结,风雨隔世,尘埃绝明。
霞光翻手破,云霭语间谈。
大鹏翼敛九千里,人间春好无由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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