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轻点!...”
“滚出去!”
“推什么推,我自己会走!...”
“嘭!”
大明弘治五年,三月初七,辰时,京兆府福州城北,醉仙楼。
在醉仙楼做了整整六天工的柳青青和于有德,今日一早被酒楼几个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给“光荣”地轰了出去。
彩球似的被抬着抛在地上的于有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拾起被丢得老远的包袱,叉腰指着牌匾嘟囔几句,还怯怯地作势要踹门,借以发泄。
柳青青长吁口气,正了正刀袋,上前要将他拽走,他对着门口撅了撅屁股,临了还撂下句底气不足的“豪言壮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说起两人被酒楼掌柜撵走的缘故,还得要怪柳青青一时鲁莽,竟得罪了城里一位不得了的公子哥。
据说就在昨日,一位身份尊贵的富家少爷带着个白白胖胖的书僮,风光地驾临醉仙楼吃饭,哪知刚进门便与冒冒失失冲将出来的柳青青撞了个满怀。
柳青青一身铜皮铁骨,倒是一点事儿也没有,那位尊贵的大少爷可就惨了,不仅人跌了个四脚朝天,还把握在手里一直把玩的鼻烟壶给磕破了角。
但见那鼻烟壶色为天青,乃是由纯粹的猫眼玉石所制,全城上下除了他之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拿得出来。
是以,他心疼之余,自忖身份,又气又急地向柳青青讨说法,言语激动,情绪失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索赔,显见他对那鼻烟壶极是爱护。
这种事故若换做一般人,定吓得瑟瑟哆嗦,不敢作声,老老实实地砸锅卖铁来赔偿巨款。
但怎奈,这位不太走运的大少爷,现在碰到的偏偏是一向“遇弱则怜之,遇强则更强。”的柳青青,岂会讨到好便宜?
柳青青自然是吃软不吃硬,嘴里没几个来回,再懒得与他争辩,便习以为常地饱以老拳,一阵噼里啪啦的乱揍。
这位娇弱的大少爷哪里扛得住,哇哇乱叫的惨呼就不曾停过,最后落得个鼻青脸肿的“下场”,用那双“熊猫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火烧尾巴似的狼狈逃回府邸。
结果不言而喻,就如现在所见,两人被掌柜的毫不留情地给赶了出来...
天色还早,清晨的太阳,新鲜得就像是刚摘下的草莓,一缕缕柔和的阳光慷慨地倾落在柳青青身上。
但她此刻的脸,却沮丧得像块发霉的土墙。
“哎!亲戚没投成,工作又给弄丢了,舅舅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们两个又要流落街头了...”
于有德叹了口气,轻拍柳青青的香肩,安慰道:“青青啊,没事啦,舅舅不怪你。大不了我养活你,你舅舅我身强体壮,不愁找不到事做,绝不会让你睡大马路的。嘿嘿!”
柳青青看着他脸上的笑那么勉强,头垂得更低,唉声叹气,愈加沮丧了...
两人就这样信步乱走,每逢路过店铺门口,便拎着颗战战兢兢的心,厚着脸皮进去打听招工的消息。
但那些掌柜一听了两人的名字,脸色一变,统统回绝,像赶苍蝇一样把他们给赶走了。
柳青青觉得自己就像是瘟神,她的心情,已经低沉到了极点...
不消顿饭工夫,两人便溜达到了城北中心的“财神街”。
艳阳当空,光芒万丈,空气异常炽烈,两人被烤得汗透重衣。
突然,于有德放下扇凉的手,一把扯了扯柳青青的衣袖,指着正前方的城墙,跳脚大叫了起来:“呀!青青啊,你看,那城墙上贴有红榜,说不定是招工的告示呢,不如咱俩去瞧瞧?”
柳青青异于他的兴奋,只黯然叹口气,心灰意冷道:“舅舅,算了吧,没人敢要我们的...”
“青青啊,你别灰心,去看看嘛...”
她本想掉头离开,但她的人已被于有德连拉带拖地给带到那张红榜前。
柳青青目不识丁,盯着眼前的红榜直发愣,所幸于有德倒算得上半个秀才,自个闷头琢磨四书五经,竟小有成就,还在村里的私塾教过小孩子念书,肚子里遂存了点墨水,故而不消片刻便将红榜的内容从头到尾了解清楚,了然于胸。
看完红榜后,他轻咬食指,一双浊黄的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心里暗忖道:“唔,原来是这代府的大少爷要招亲呀,听说代家财大势大,富可敌国,若能与之结成亲家,岂不...对啊,此乃良机也,青青虽说性子有些男儿化,但倒也薄有姿色,单论相貌绝对不比那些个大家闺秀差,说不定届时那代大少爷口味独特,一时看走了眼,挑中了青青,那...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选中,死皮赖脸地留在那讨个好差事也是不错的啊,嗯!就这么办!我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呐!嘿嘿...”
柳青青见他盯着红榜发着呆,似已神出,时不时还发出阵阵不怀好意的怪笑,黛眉便微微一皱,玉手在他眼前一晃,大声问道:“舅舅啊,别傻愣了,这红榜上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快告诉我啊。”
于有德一张核桃壳似的老脸鼓得滚圆,努力憋住了笑,干咳一声,眉飞色舞,高兴地将她一把揽了过来,边走边朗声道:“青青啊,这张红榜呢,说的是代府现在高价急招丫鬟,要不,你去试试呗。”
柳青青听罢,停下脚步,秀眉轻颦,摇头道:“啊?丫鬟?我才不去!伺候人的活我可干不来...”
于有德叹了口气,拉着她的袖角一直摇,像个撒娇的小孩子似的央求道:“青青啊,听说在这代府的待遇挺不错的,你就去试试嘛,就当是舅舅求你啦。好不好?”
柳青青被摇得骨头都散了,实在拗不过他,再加上听他说的这么诱人,有些心动了,便点头答应:“好了好了,舅舅啊,我这回听你的便是,随你去代府试试...”
“真的,太好了!”于有德乐得心发颤,一把松开手,喜笑颜开地夸道:“呀!这才是我于有德的好外甥女嘛...”
于有德喜了一会儿,突地眼前灵光一闪,又挡在柳青青面前,围着她踱了一圈,轻捋着颔下的短髭,打着小算盘。
他略微思忖一番,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柳青青又一溜烟地拉到了附近的成衣铺。
柳青青站在店铺门口愣了良久,奇怪地问道:“舅舅啊,你拉我来成衣铺干嘛?不是去代府做工么?你怎么带我来这里...”
于有德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青青啊,你听舅舅跟你说,那个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狗配铃铛跑得欢。’,你此次前去代府做事,少不得捯饬身新衣裳,到时候给东家留下个好印象!”
柳青青常年待在无量山习武,尚不经事,处世懵懂,于有德口才不凡,一两句便让她觉得极有道理,频频点头。
犹豫片刻后,柳青青便默许了。
于是,她自掏腰包,咬牙把心一横,豁了出去,在于有德的建议下,花了二十五两纹银买了件中意的大红软缎散花百褶裙。
柳青青褪下劲装,换上长裙后,果然判若两人,眉如远山,双瞳剪水,檀唇贝齿,娇靥如桃瓣,云鬓似薄雾。
此刻因初试衣裙而双颊薄晕,更增娇俏,虽不施脂粉,却直如画中走下的仙子。
于有德又围着她踱了一圈,连连点头,心下满意地忖道:“呀!这才像个正经的新娘子嘛!”
******
代府,侧门门口。
将近巳时,此间的墙檐荫影下,前来参选招亲大会的妙龄女子,早已排成了长龙,其中自然不乏大户千金,名门之后,可见这代府大少奶奶的诱惑力极巨无匹。
这时,柳青青攥紧曳地裙摆,不顾形象地飞奔而来,其后几十个竞追少女,被远远甩开几百丈距离。
她的性子一直就是如此,凡事皆如同比武,喜争强好胜,恶屈居人后,只是苦了于有德拼上老命,也没跟上她。
因为穿的是裙子,恐姿势有些不雅,故而她不便施展轻功,否则的话,只怕是要吓坏后面拼命追赶的女子。
柳青青狂奔之余,但见眼前之府邸,千椽相接,万脊相叠,富丽堂皇,看来就像是王侯的宫阙,遂情不自禁地啧啧称羡,顿生向往之心。
代府的朱门上,茶杯大小的铜环亮如黄金,今年新刷的油漆灿耀辉煌,数十道汉白玉砌成的石阶,将上马石与下马石隔成左右。
柳青青很快站了队,但见队伍中的前后各女子,个个唇红齿白桃花脸,绿鬓朱颜柳叶眉,巧笑倩兮,粉黛嫣然,千缕万丝绾着五花八门的发髻,如百花斗艳,竞相比美。
她们此刻正轻舒葱指,细理云鬓,作态矜持,装出一副娇慵无力、弱不禁风的样子。
而空中,到处散发着馥郁芬芳的刨花油香气,柳青青闻不惯,鼻子一痒,阿叱阿叱地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惹得众人纷纷向她投来鄙夷的眼光。
柳青青粉颊一红,对着她们微微抱歉一笑,垂首擦汗。
于有德这会儿终于赶到,跑近柳青青身前,喘气如牛,缓过来后,他手搭凉棚,眯眼望着那无法直视的烈日,突然道:“青青啊,你渴不渴,舅舅去给你买凉茶,你在这耐心等等哈。”
说完,柳青青只觉眼前一花,他的人已风也似的往茶棚冲去了。
柳青青没办法,只好耐着性子,继续排队等候。
俄而,朱门半启,从府里走出来一个把细腰扭得极其夸张、鼻边一粒黑痣的四旬妇女。
这,想必就是代府重金聘来的喜娘了。
但见她双手端着一叠红绸搭面,正向队伍缓缓走来,她每走一步,脖子就会大幅度地摇一摇,连脸上的那颗痣似乎也跟着摇了摇,模样甚是滑稽。
她堆着职业性的笑,从队首开始,按照顺序依次分发手里的搭面巾。
原来,这是代府招亲的规矩,凡是前来参选的女子,皆人手一条搭面,必须遮盖真实面目,才准进入花园。
这些个金枝玉叶一开始虽怔了怔,但很快懂得了意思,可是一向鲜少下山的柳青青,哪里晓得这层道理,接过了搭面巾后,一头雾水,不知要干甚。
她只觉脸上热汗涔涔而下,难以忍受,遂随手将那搭面巾往脸上一抹,爽快地擦了把汗。
等她擦舒服了,把搭面巾攥成一团时,才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在瞪着自己,有的忍不了的,便掩嘴吃吃的笑了起来。
然后,几个教养极好的世家淑女,把手里的搭面巾轻柔地盖在头上,作了个正确的示范。
柳青青怔了怔,咬着指甲,垂首忖道:“喔!原来这块红布,不是用来擦汗,是要盖在头上挡太阳的,哎呀,真是丢死人啦...”
她心中正是羞愧交集,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恨不能立刻钻进个新开的地缝中去。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那喜娘分两趟,领完队伍前面十六人进府,又出来数了八人,用那干扁得像鸭子叫似的声音招呼道:“来来来,第三批,这八个人,快跟上。”
这柳青青,恰好正是这一批的末尾,她握着折好的搭面巾,跟着前面七人就要入府。
说巧不巧,柳青青前脚刚踏进门槛,后脚还没提起,于有德端着杯凉茶,扯着嗓子喊道:“青青啊,等一下!”
柳青青听了,立时停步,回头,于有德已到了眼前。
她娇嗔道:“舅舅啊,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于有德也顾不上擦汗,只将凉茶往她手里一送,拢起袖子给她擦了擦汗,嘻嘻笑着,交代道:“青青啊,渴坏了吧,来,先把凉茶喝了,你舅舅我排了老长的队,好不容易才买到。你进去要规矩些,礼貌些,别紧张哈。”
柳青青听完鼻子一酸,眼圈一红,只觉喉头突然被塞住,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她接过杯子,脖子一仰,杯内茶水涓滴无存,顿觉浑身凉爽舒畅,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望着于有德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她暗下决定要竭尽全力好好工作,养活这个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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