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去世早,一些事情都是哥哥帮助处理应对。我七岁上学,开学第一天,哥哥领着我到离家最近的一所小学报到。见到老师,哥哥对我说:“给王老师鞠躬问好。”我向老师鞠躬致意。哥哥给老师缴了学杂费,老师给发了一套课本,讲了有关上学事宜。这是学校仅有的一位教师,也只有一间教室。教室很大,四个年级同时上课,一个年级十来个学生坐一行,四个年级共四行。老师先给一年级上课,其他三个年级看书预习。然后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讲完课留作业,轮番交替,这叫四部制。每天乱哄哄叽喳喳四堂课一上午就结束啦,下午不上课。所学知识我四五岁就会了,三个月后在班上评出两个优秀学生,我是其中一个,奖品是一个习字本一支铅笔。
一天放学回家后我提出不上学了,母亲忙问为什么?我说:“教室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老师写不了几个字就要擦一次黑板,粉笔沫四处飞扬。长木板搭在码好的砖上当桌子,四个学生一排,一个人晃动,长木板就会掉下来。学生自带小板凳,凳子高低不一,往往前面的学生挡着后面人的视线。”母亲说:“条件艰苦能学知识就行,就你事多?”挨了批评第二天我只好去上学。
老师没有多少文化,年龄太老有些糊涂,一至四年级的课本经常讲串,老师在讲台上唾沫四溅颠三倒四一遍一遍地讲着,我在下面心里一遍一遍地想:“四个年级的课程我都会背诵了,实在烦透啦!实在不想在这儿上学了!”第三天我跟哥哥说:“我要转学,老师水平低,学不到知识。老师不讲卫生,坐在太阳底下捉身上的虱子。”
学校下午不上课。我们几个同学经常去学校玩,看见王老师靠着教室的北墙根坐着,脱掉身上的破棉袄光着膀子,把棉袄翻转过来,黑色的棉袄露着棉絮,里子脏的看不清颜色,他低着头眯缝着眼睛凑近棉袄,专心地捉上面的虱子,捉一个就用两手大拇指甲对紧一挤,嘎嘣一下就消灭一个。不知道棉袄上有多少个虱子,只看见他半天在太阳底下不停地嘎嘣一下嘎嘣一下挤,怪不得他上课的时候一会儿挠挠背一会儿挠挠腿。
王老师高高的个子,脸上有几颗麻子,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在教室旁边有一间小房子,卧室兼厨房,他孤身一人出出进进。他对学生挺好的,曾经给我起过学名,我嫌那个名字不大气,没有采纳。那时候我们都是几岁的孩子不懂事,不知道老师生活艰难无依无靠十分可怜,不知道一个旧社会的的小知识分子为二斗米折腰的无奈,真的少年不知愁滋味,真的现在想起来好难过。
后来哥哥托人给联系一所本市最好的小学---怀幼小学。一天他领着我去面试,老师考题很多,我对答如流直接插班到二年级。
我十岁的时候,记得那是春天,脖子上长一个疮,慢慢越长越大,后来竟然长到像一个小馒头大小,整个脸都肿了,身上时而发烧时而发冷。夜里痛得睡不着觉,白天吃不下饭。哥哥急忙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疮已经化脓溃烂需要手术,它距离颈动脉很近,手术就有危险,说不定大出血需要输血,你回家商量商量吧。”
哥哥回家介绍了医生的诊断意见,母亲说:“那就输我的血吧”。哥哥说:“你身体不好,输我的血。”嫂子说:“输我的血,我这个人经得起摔打。”五姐说:“输我的血,我无牵无挂出什么事都不怕!”亲人们争执着,我一听急了:“我不做手术,我死了也不要你们输血。”哥哥说:“回头再商量。”
哥哥做事缜密,第二天又去问医生:“会有多大的危险?”医生说:“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手术。”哥哥回家跟母亲商量:“做手术要趁早,明天怎样?”次日早晨,母亲给我做了一碗白面疙瘩汤,说:“吃饱饭能抗住手术的疼痛。”有句顺口溜“大小生个疮,喝口疙瘩汤”那年头只有生了病,才能喝口疙瘩汤,可见人们贫困的程度。
哥哥带我到医院,医生问:“家里商量好啦?”哥哥点头,然后把医生拽到一旁悄悄说:“需要输血就输我的。”我躺在手术台上,医生端过来一个医用盘子围在我脖子边,做完手术我看见半盘子脓血。哥哥紧张地站在旁边。医生往伤口里塞进半尺长一条浸满药水的纱布,伤口很深。医生医术高明动作娴熟,成功地做完手术,不需要输血。后来哥哥又带我去换过几次药,医生把伤口里带着脓血的纱布取出来,然后再把一条浸满药水的纱布塞进去,每次换药痛疼得很,我闭着眼睛咬紧牙关满头冒汗,哥哥紧紧握住我的手无声地给力。一个多月以后我的伤口长好了。
哥哥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不仅疼爱每一个孩子,是个好父亲。对我也关爱有加,是位好兄长,手足之情伴我成长。
小时候五姐经常和我玩骑马游戏,她四肢着地,我骑在她背上,有时候她故意摇晃把我摔下来,好歹不会摔疼。五姐比我大五岁,小时候吃的玩的她都让着我。
五姐十六岁考入纱厂,是细纱车间挡车工。三班倒,夜班要带饭,厂子食堂给加热。有一次她从笼屉上拿下饭盒打开一看,怎么是高粱面窝头?每天带的都是玉米面窝头呀!她气得嘟嘟囔囔:“谁嘴馋偷吃了我的黄窝头?谁给调包啦?”回家后她跟嫂子讲了这个事故,嫂嫂噗哧笑了,说:“平时我蒸黄、红两种窝头,玉米面好吃些给你带饭,高粱面难咽我们不上班的人吃。昨天是玉米面用完了,只得蒸高粱面的,你带的就是高粱窝头,没有人给你调包。”五姐恍然大悟:“我怀疑工友,自己生气,什么人呀!”那年头红高粱最便宜。
五十年代初我们这地方工业不发达,只有一家纺织厂,去那儿上班就是女孩子们的向往,当时有几句顺口溜可见一斑,“小闺女快快长,长大了考纱厂,宿舍暖是楼房,挣钱多有食堂。”纱厂的食宿条件不错,可是劳动强度特别大。五姐是细纱车间挡车工,每周早、中、夜三班倒,每日八个小时手脚不停地在纱锭前转来转去,断了的线头要飞快接好,要不然就会“开花”,就是纱锭空转,纱线乱窜,出事故。一个工人看管几台机器,上千只纱锭,一个班下来相当于走八十里路。车间里棉絮飞扬空气混浊,工人们下班时候,个个鼻子眼睛耳朵里沾满棉絮屑。五姐工作辛苦劳累,是全家重点保护对象。
一年冬天母亲给五姐做了一件棉大衣,新里新面新棉花。大衣的面料是青色,大衣里子布是苏联大方格,紫红色。那年头这就是最时尚的衣服,一般人没有大衣。母亲身体不好,做棉大衣的时候歇一会儿,做一会儿,一针一线精工细做好几天。棉衣做好以后一连下了几天大雪,气温骤降,母亲怕五姐受冻,让我趁中午不上课的时间给送去。母亲没有去过纱厂,不知道厂子具体位置,只知道大概方向。吩咐我:“出门向北走,见到大路向东拐,一直向东大约五六里地。”我说:“刚下过大雪,路边连标记都没有,怎么找呀?”母亲说:”鼻子底下有嘴打听呗。”母亲总是把我当成男孩子使唤。
我抱着包袱走出家门,地上皑皑白雪,足有一尺厚,背阴的地方看不见路,向阳的地方雪已经开始融化,道路泥泞。路上行人稀少。我小心地踏着泥泞和积雪在向阳的地方走。走了不到一里地,鞋里就灌满了泥水,走着走着棉裤也湿了半截,脚冻麻了,浑身冻得直打哆嗦。北风呼呼地刮着,像刀子一样拉在脸上,我咬牙坚持着走呀走。好不容易遇到一位行人,我向他打听路,他说:“继续向前走,路两边没有建筑物了。再向前走,看到几幢楼房就是纱厂。”他还关心地问我:“几岁了?”答:“十一岁。”问:“抱的什么?”答:“给姐姐送的棉大衣。”那人接着说:“我帮你穿上,把棉大衣向上挽一挽,穿在身上暖和也省得抱着。看你冻成这样,见到姐姐你就冻僵了。”我摇摇头:“不用,谢谢了。”当然我知道穿上大衣暖和,可是我怕把大衣弄脏了。
我本能地挪动双脚继续往前走,到纱厂门口,门卫不让进,我跟他讲我家离厂子好几里地,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他看见我冻得脸色发紫,说话上下牙打架,嘴打哆嗦,出于怜悯吧,他检查一下包袱就放我进去了。听到他在我身后说:“这小孩,抱着棉衣不知道穿上。”
我迈动失去知觉的双脚继续前行,到了宿舍楼我挨门打听,终于到了姐的宿舍。姐看见我非常意外:“这么冷的天,满地冰雪,你来干什么?”答:“娘让我给你送棉大衣。”姐说:“我在车间和宿舍有暖气,冻不着。娘也真是的,你走丢了怎么办?”姐看见我棉裤湿到膝盖处,脚上的鞋灌满泥水,一副快冻僵的样子,问:“你几点从家出发的?”答:“中午下学啃一块干粮就出门了。”姐:“你在路上走一个多小时?摔倒没有?“旁边的工友说:“没有迷路,没有走丢就不错。”姐赶忙去端来一盆温水给我洗脚,让我脱掉棉裤把腿伸到被窝里。随后她从食堂买来热乎饭菜,已经是下午两点。
姐下午四点上中班,三点多出发,我下午两点上学已经赶不上趟,我不想去上学了,打算在暖和的被窝里多呆一会儿。等棉裤在暖气上烤暖和些,再穿上回家。可我转念又一想: 姐也需要在这张床上休息。于是我故意说:“姐,我要上学去了.”我掀掉身上的被子,穿上湿了半截的棉裤,穿上冰冷的棉鞋,匆匆走出宿舍,姐在我身后嘱咐着:“别慌张,别摔了。”我挥挥手:“你休息一会儿,记着穿上大衣去上班。”
六零年我在北京上大学期间,母亲几次生病住院,都是五姐把她及时送进医院,细心伺候护理。哥哥经常去探视。母亲生病,哥哥姐姐没有告诉我,怕我学习分心。一日夜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得了重病,从箱子里拿出她的衣服。我惊恐醒来,猛然坐起,哦,是个梦。我当即写信问姐姐:母亲安好?她回信:母亲突然犯心脏病住院。母亲犯病和我做梦竟是同一时刻。是巧合亦或心灵感应?
大姐夫妇时常去看望母亲,给母亲买爱吃的糕点、买帽子、袜子等日用品。大姐成年以后,尤其有了孩子,越发理解、感恩、亲近母亲。她感叹: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呐。
大姐对我的学习非常关心,她说:“我小时候上学不用功,半途而废,很后悔。你是最小的妹妹,要刻苦学习,争取上大学。”我去上大学的时候,大姐夫妇去践行,给了钱,以表祝贺。
我们兄妹们同父异母,却如一奶同胞,骨肉相连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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