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湘英看着严黄目光栗栗,点点烛光在他瞳仁中闪烁,似乎当时情景就在眼前重现一样。早在三天之前,吕湘英还无法想象这一片残垣断壁的上海是怎样炼成的,如今听来却恍如身临其境,再加上自己身处的环境——一个局促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废弃地铁站员工休息室——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霎时如滔天巨浪般在脑海中翻涌。
“我在下水道足足犹豫了两个小时,才敢推开窨井盖爬出去。那时天已经黑了,大火红透了半边天。我寻路走回宿舍,心里早就做好那儿已被炸成一堆瓦砾的打算。殊不料,宿舍却好好的,只是人全跑了……”严黄顿了顿,补充着说,“或者全死了,又或者全他娘的被拍照拍疯了。谁知道。
“我回到宿舍,发现门是开的,房间里一片漆黑。我想开灯看看,但不出所料真他妈停电了。正要掏手机照照,一个人突然从房间里冒出来把我撞倒,夺门而逃。那是我一个同室的工友,我正要喊他,却看见他手里抱着我用来放钱的月饼盒。操他妈了个逼!”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又往储物柜上砸了一拳,“不过也不能怪他,逃难嘛,当然觉得什么有用就拿什么。”
言间,他长长叹了口气,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等我安静下来之后,我就在想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停电了,电视看不了,手机也上不了网,搞得我整一与世隔绝的深山野人一样。过了好久,我才想起在地面上不怎么安全,天晓得什么时候头顶掉下一颗炸弹。然后我就收拾了些衣物,离开了宿舍。幸好我有一个大背囊,在街上溜窜溜窜,找到不少能吃的东西和日常用品,最后又躲回下水道里。我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不见天日的日子,当我再回到地上找补给的时候,却看见这上海已经是日本鬼子的天下了。
“当时我还想,原来又是你们这些狗日的小日本来搞事,而且居然穿着二战时期的日军军服,明显就是奔着要报二战的败仗之仇而来的。可后来我又发现不妥,这些日本鬼子不说日文,逮了中国人也不枪毙,只是又掏出那个鬼相机给他拍个照,拍完之后,那个人就会乖乖的自己换上日军军服。渐渐的我明白到,这伙日本鬼子,压根儿全是被拍照后的中国人所假扮的。”
吕湘英说道:“其实我早就看出那些所谓的日军不是日本人,只是没想到事情的始末会是这样。可我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选择穿那种军服?如果仅为了分清敌我双方,只要统一服饰就可以了。”
“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狗屁服饰就能分清敌我。”听了严黄的话,吕湘英不禁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严黄说:“那些被拍过照的人只要互相对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是友是敌。”
吕湘英更加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再问,严黄又说:“在这五年的岁月里,我他妈几乎游遍了上海城的每一条地下轨道和下水道。我逃不出这个城市,是因为这里早已被那些假鬼子给封锁了。三年前,我遇上我老婆他们一行人,他们都是事变前最后一批服役的军人和家眷。为了生存,我们必须与那些假鬼子作斗争。为了战斗,我们曾经试过假扮他们,想浑进敌营给他们来个窝里挑。结果我们所派出的人,只和那些假鬼子打了个照面,就被统统逮了起来拍照。然后他们就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反带人端了我们的营地。
“开始时,我们不知到底哪里露了馅儿,又反复尝试了这一招,结果却全他妈一样。唯独一次,我们的计划出奇的成功,炸了他们两个营地,我们派出去的十个人甚至还全身而退。谁料竟是他们将计就计,回来的队员已经全他妈被拍照策反了,还带着那照相机回来,噼噼啪啪的险些将我们一锅端了。那一次我们损失惨重,几百号人的队伍,逃的逃散的散,最终还能聚到一起的,就只有我、我老婆、我小舅子,还有另外十来号人。
“打那之后,每当我们要变换阵地,都会让所有人蒙着眼睛,由我们所谓‘高矮肥瘦’四个人领着转移。到步之后,就把找得着的、并且能说明位置的痕迹全清理掉,比方说站牌。又因为平时清理痕迹的就只有我们四人,难免会有纰漏,所以我们还定下一个协议:要是谁发现了能说明目前位置的痕迹,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把痕迹清理掉,然后守口如瓶。因为少一个人知道大伙的位置,风险就会降低一分,免得哪个傻逼不幸被拍照了,反过来带人回来端了大家的窝。”
吕湘英这才明白,原来清除位置痕迹是为了这个。又问:“他们被拍照之后,竟然还会使间谍?”
“他们什么招都会使,”严黄恨得咬牙切齿,“背后就像有个诸葛亮在指挥一样。”
吕湘英沉吟半晌,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妥。“既然他们能轻易分辨敌我,那他们又为何要统一穿着二战时期的日军军服?随便穿些平民装,隐蔽性岂不更好?”
“该穿什么的时候,他们自然会穿什么。”严黄说。
吕湘英问:“那日军军服又该是什么时候穿?”
“大规模出动的时候。”
“为什么?”
“我给你说个事,你就明白了。”严黄调整了一下坐姿,“一年前,我们碰上几个日本人。他们自称是日本国防自卫队的,从日本逃难出来,先到过韩国,但发现韩国也是乱糟糟的,就想到中国碰碰运气,却没想到中国也是一样。我们中有个懂日语的跟他们聊过,听他们说,整个日本都已经被举着八一军旗的解放军给端了,而且还透过防空广播,全天候不间断的播放被空投原子弹的警报。”
吕湘英大为愕然:“解放军?原子弹?”
严黄点着头:“听他们说来,他们日本碰上的情况跟我们差不多,也是一大伙人见人就逮了去拍照。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日本人被拍照之后,全换上解放军的军服,还有那骇人听闻的警报。后来我们就猜测,这帮被拍照后立马倒戈的人之所以穿日军军服,就是为了透过历史给我们制造压力,叫我们未反抗,就他妈先怂了。但后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妥,这背后肯定还有一个大阴谋。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他盯着吕湘英,“那就是挑起国与国之间的误会,让彼此间自相残杀。”
“也就是说,真正肇事的,其实是一个独立在战争卷入国以外的第三方集团,”吕湘英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就是你所说的傀儡。”
严黄挤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是的。只不过——”
“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仍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幕后操纵这帮傀儡。”吕湘英补充道。
“是的。”
吕湘英又问:“欧美世界呢?还有中东、非洲,那些地区都一样吗?”
严黄指了指上方:“问老天吧。”
“那为什么称他们作傀儡?”
严黄脸色一下子沉了。“说他们是傀儡吧,可他们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思维,怎么看也不像是被人强迫控制的;但说他们不是傀儡吧,他们却干着大违常性的事,就像那踩死儿子的父母和扭断父亲脖子的女儿。
“他们被拍照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光性情大变,而且许多生活习惯都变得他亲娘也认不出来。他们甚少在日间出没,像几天前他们顶着老大的太阳去逮你们这样的事,实在罕见,但就算他们是在白天出行,也喜欢往阴影里钻;饮食方面,除了海产之外,几乎什么都不吃,有时候甚至宁愿吃海藻也不愿吃蔬菜,所以他们就搞些基因武器,把陆地上能吃的大部分东西都污染了;还有,睡觉的时候,他们都喜欢垒个土堆,然后挖空中间钻进去睡;他们人与人之间既会嘻笑打闹,也会互闹矛盾,只是那种方式却像野兽一样;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会搞一些很不可思议的活动。”
“例如?”
“例如——,”严黄翻起眼寻思片刻,“他们会一群成年人玩过家家。”
“过家家?”吕湘英一脸困惑。
“是的。”严黄说,“但跟小孩玩的过家家又截然不同。我他妈从来就没见过这么认真投入,同时又极其诡异的过家家。他们力求每一个环节都要真实模拟,甚至落实到性生活,而且旁边还会有人充当指导,指出他们有哪些行为做得不对。他们时常会搭个帐篷,然后就一天到晚在那里演着些吃喝拉撒等寻常家事。有一次我碰上他们在三更半夜里,一伙人在荒地上围观着两人表演如何散步回家。那种感觉就好像在说,他们根本不是人,与其说他们是在玩过家家,还不如说他们是在透过过家家来学习人的生活习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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