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清楚记得,第一个死在我手上的无辜者的模样。
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可能几天没有好好合过眼。
他在废墟中寻找着有水的瓶子,我用瞄准镜观察了他很久,他足足找了半个小时也一无所获。
烈日让他满头大汗,他抹下来舐舔,以滋润他干涸的嘴唇。我猜想他在找到水之前,自身的水分会先流失殆尽。
我留意他,是因为他腰间挂着半袋看似面粉的东西。他有面粉,我有水,本来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但我不打算那样做。我只盼望他尽快找到水,因为那将会属于我。
他找到了,在他拧开瓶盖之前,我扣下了扳机。他向我交付了他的所有,包括他的生命。
我上前去接收我的战利品,但我失望了。如果洗衣粉能吃,天那水能喝,或许他会死得更有价值。
这种杀戮还会持续下去,还会有更多人像他那样死得不明不白,或许是你,或许是我。
但那没什么大不了。
因为所有至今仍活在世上的人,每一个都死有余辜。
==========余辜==========
暴雨倾盆,梁叔与聂纪朗相视无言。他们从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到了野兽落入猎人陷阱时,料到自己大难临头的畏惧。但比畏惧更强烈的,是浓郁得连暴雨都无法冲淡的杀气。
“那怎么处置她们?”过了好一阵子,梁叔先开口说话。
“我希望你的推测是错的,”聂纪朗说,“但如果你是对的,恐怕我们就得先留着她们。”
梁叔点头表示赞同,“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他掏出对讲机,“所有人都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但他得到了阿昆的回应:“你们快看,楼下好像有些什么。”梁叔与聂纪朗连忙奔到窗前一看究竟,那边年沐盈立即丢开了书,霍竞凯从床上一跃而起,正在玩斗主的常笑、林敏和陶恩龄也忙扔掉手中的扑克,一伙人全部如临大敌般奔到窗前看看到底发生何事。
黑……在肉眼中根本不存在什么楼下,只有一潭深不见底的黑。他们各种取出自己的夜视装置去看……是人!足有二、三十号,正冒着暴雨中朝大厦奔来!
梁叔与聂纪朗交换了一个眼神,马上朝队长办公室跑去,但门已被人顶住。聂纪朗掏出手枪打算破锁闯门,突然暴雨中数阵急风掠耳,梁叔马上将聂纪朗拉倒在地,身旁的玻璃窗顿时变成一堆玻璃渣!子弹是从大约两百米外的一栋十二层高,被烧得几乎只剩下框架的大楼中射来的,而能够在漆黑的暴雨中隔着两百米的距离找到目标的位置,这世上恐怕只有一种枪械可以做得到。
“有狙击手!”梁叔丢开聂纪朗,像头猩猩一样,在窗户下矮身爬过,然后直奔自己生活的办公室,沿途不断重复着狙击手的警告,以提醒阿昆他们寻找掩护。
雷声隆隆,雨声哗哗,梁叔不确定自己的声音能否传回去。他内心千祈万祷阿昆他们不要有事,尤其是小霖。只要他们安然无恙,对面就算来势再汹涌,他也能从容面对。
拾起了“老古”,他开始四处寻找阿昆他们的踪影,最后看见茶水间摇曳着昏暗的烛光,——他们果然躲在里面。小霖看见梁叔,叫了声“爷爷”,梁叔示意他不要乱动,他便乖乖的跑到茶水间角落里呆着。一个大抵才五岁的孩子,在如此环境下不仅不哭不闹,甚至毫无惧意,那神情从容得就像如今所发生的一切再正常不过。这是经历了太多类似事件而习惯下来的结果,在他小小的脑袋瓜里,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梁叔见他们无恙,便即背着“老古”,匍匐来到窗边。——他要开始反击了。
为了不引起对面的狙击手的注意,他轻轻地把窗户敞开。雨水顷刻漫天洒来,淋湿了他的面容,他的头发,还有他后脑那首七律。他解下“老古”,将其架在窗台之上,并将瞄准镜调成夜视模式,然后摇了摇脖子,伴随着“咯咯”两声颈关节摩擦弹响,他开始在一片惨绿的世界里寻找他的目标。
“来吧孙子们,”他自言自语着,“让爷爷看看你们在哪里。”
瞄准镜下,那栋两百米外被烧得只剩框架的大楼确实如他们的暗语所描述的一样,是一片荒坟。那些仍残留于世的钢材和混凝土,纵横成一个个矩形,宛如以前公墓中那些用来存放骨灰瓮的格子柜。
这时,阿昆也匍匐到他身旁,举起夜视望远镜和他一起寻找。很快,他们就发现对面某一楼层中,有一人从一根支撑钢材后面冒了出来。
“在那儿。”阿昆叫道,“上起第三层,左起第六格。”
“看见了……什么?是鬼鸦?”梁叔看得清楚,瞄准镜中的人是个身穿二战日军军服的男人。但他的错愕转瞬即逝,因为对方是人是鬼,对他来说毫无区别。随着扳机扣下,暴雨中“嘣”的一声巨响,瞄准镜中的人胸膛中枪,整个人像纸片一样在空中翻腾两圈,落在数米之外。
梁叔扬起嘴角,正要说些什么,不料破风声起,左耳一阵剧痛。他“哇”地叫了一声,连忙缩回墙下,着手摸去,左耳已是缺了一角。阿昆连忙取来随身携带的止血散和纱布,想为他包扎,却被他一手推开。
“大意了,竟然还有!”他心头涌起一阵热血,当即在墙下翻滚到另一扇窗户下,打开窗架起枪探头瞄准,没想到破风声一连“嗖嗖”掠来,打得窗台碎石四起。
梁叔感觉到对方的子弹十分密集,当下得出结论。“原来还不止一个。”他大叫道,“行啊!这回我跟你们杠上了!阿昆,跟我走。”说着,便矮身急步离开了办公室。临出门前,还不忘叮嘱小霖和曼君不要随意走动。
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曼君忧心忡忡。她母亲在事变初起时便被傀儡窃脑,已是下落不明,往后只与父亲和妹妹相依为命;数年前认识梁叔爷孙和阿昆一家人,不料又被暴徒围攻,自己的父亲、阿昆的父母和胞弟因此命丧九泉,她还亲眼看着阿昆吞下被烧熟的弟弟的肉;而最近旅馆一役,又与妹妹雪谣阴阳永隔。她自问是再无能力承受亲朋离去的伤痛。
“妈妈。”小霖仿佛察觉到她的忧虑,上前牵着她的手,“爷爷和爸爸会把坏人都赶走的。”
曼君看着小霖天真而镇定的目光,情不自禁湿了眼眶。虽然这些年亲人一个接一个相继离去,但天见怜悯,她多了一个虽无血缘关系,却衷心叫自己妈妈的孩子。“你说的对。”她亲昵地抱着小霖的头,“爷爷跟爸爸一定会把坏人赶跑的。”
由于梁叔引开了对面狙击手的火力,聂纪朗等人压力顿缓。他们连忙取过武器和弹药,离开的监控室。临离开前,常笑朝队长办公室的门一连开了十数枪,打得木屑四散,并扬言要他们今晚有来无回,若不是陶恩龄将他拉走,恐怕还要骂上一阵子。聂纪朗用对讲机命令所有人往高层转移,一是为了与对面狙击手拉开不同的水平面,二是对方的大部队恐怕已经从走火梯上来了。梁叔十分同意他的想法,便通知曼君带上小霖跟着他们一块转移。
不幸中之大幸,是电梯的主导权仍在己方手中。霍竞凯在控制台启动了电梯,众人立即马不停中蹄往电梯房汇合,殊不料电梯电源已被切断,想必对方已找到了电梯的发电机并关闭了供电。无奈只好经东走火楼梯往上跑,并毫不意外地发现,整条走火楼梯已回荡着自下而上纷沓的脚步声,声势足有十数人,且相隔不足四层。众人当即分开两队,女人和孩子先走,男人负责殿后。
“偶像。”常笑用对讲机呼叫梁叔,“我们从东梯上来,他们在下面追得很紧,快支援一下。”
“贴墙走,不要靠近楼梯扶手。”梁叔话音刚落,楼上便即传来了“老古”震耳欲聋的枪声,一颗拖曳着火光的硕大子弹在迂回式设计的楼道的中央空隙处自上而下急速掠过,在众人的眼角膜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残影。
楼下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哀号。子弹打中对方的人了,只是不知道是打伤还是打死,或者说被“老古”打中的人不死也残。楼下马上还击,整条走火楼梯的扶手顿时被子弹打得“哐当”作响,火花四起,煞是耀眼。为了拖延对方的追赶速度,聂常霍三人也加入到火拼中边走边打,一时之间弹来弹往,此起彼伏。直到此时,他们三人才后悔刚才一时匆忙,没有顺手带上几罐平时收集回来的汽油,否则就能淋在地上点着断后。
众人爬没几层,身怀六甲的曼君已渐感不支。她托着自己的肚子,又不敢用扶手借力,只能扶着墙壁一步一台阶像上了镣铐般沉重地往上爬。霍竞凯追上了她们,见曼君情况不妙,未待分说便即与她背对背四臂互扣,然后弓起身子像背货一样将她背在背上,聂纪朗则抬起她的双腿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以减轻霍竞凯的负担。而年沐盈、林敏和陶恩龄则替代他们与常笑继续和楼下交火,彼此合作可谓亲密无间,俨然事先演练过一般。
众人奋力登梯,到了二十楼才发现,梁叔和阿昆已在楼梯口准备好了一堆办公桌椅、柜式空调等杂物,只等他们一经过,就全部推倒在楼梯上。杂物堆成小山丘般高,阻断了整条楼梯,对方只怕一时之间上不来。然而,像这种大厦一般会设置两条走火楼梯,所以这一栋也不例外。梁叔他们只是拦截了东梯,却仍有一条西梯。
人们当即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如何应付从西梯攻上来的敌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埋伏。他们分散隐蔽在西走火梯的出入口附近,枪口一致对着厚重的防火门,只待哪个不知死活的前来体验他们密集的火力。幸运的是,这栋大楼的内部设计很适合防守,唯一令人恼怒的,是楼上已被烧成框架的二十一楼的地板,在当年遭受导弹轰击时被落物砸裂砸穿,雨水从中渗落,导致二十楼如水帘洞似的四处漏水,积水及踝,人们如同置身雨中,浑身湿透。
西防火门外传来了令人坐立不安的脚步声,恶战一触即发。梁叔正对着防火门将“老古”架在地上,与聂纪朗一同趴在积水中伺机待发;阿昆和霍竞凯守在东走火梯,以防对方经西梯上二十一楼,再绕到东梯包抄过来;年沐盈、林敏、常笑和陶恩龄等四人则隐蔽在西防火门的左右两侧,只等交火一起,即从两翼侧击;曼君和小霖为了不造成任何负担,在某间办公室藏了起来。
匆匆部署之后,人们屏息着呼吸,等待对方落入埋伏。夜视瞄准镜中遍地积水涟漪,四处渗漏着珠帘般的雨水,那扇颇具命运意味的厚重防火门巍然未动,只要它一被打开,某些人的眼睛就注定要永远合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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