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个陌生遥远的词汇。
在少年饱受贫寒之苦,这个男人又在哪里?
“我不会去帝国。”
没有过多的考虑,也不曾担心生死,少年给出答案。
陆奥宗光眉头舒展,露出满意的笑容,但这表情却也颇为怪异,又有几分遗憾的味道。
“我明白啦,你可以回去啦。”
少年武士怔了怔,问道:“次郎哥,既然不用去帝国,那我的任务……”
陆奥宗光温和地说道:“安心下去吧,你的任务,我明天会告诉你,不会让你在本部种蘑菇的。”
少年武士看了看四周被打碎的家具,尴尬地说:“那这四周的家具……”
陆奥宗光摇头道:“也不用你管。”
“哦……”
说完,少年武士小心翼翼地告退,临走时还不忘看了一眼陆奥宗光的表情,似是怕秋后算账。
陆奥宗光会心一笑,但表情随即又阴郁下来,想来也是对维新之路的前景并不乐观。
“唉,倒幕是一条生死一线的小路,龙马哥已经死了,就算你愿意留下陪我,我又怎么忍心把你留在身边呢?”
在少年走后,陆奥宗光看了看腰间的龙马佩刀,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二十多岁的模样,神态却更像个临近五十的中年人。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纸门,一道倩影躲在幕后,跪坐许久,只待他的命令。
“遥,我把他托付给你啦,你要好好照顾他。”
那道影子跪伏在地上,平静说道:“是,我会尽全力做到。”
……
……
……
傍晚,夕阳西下。
少年武士吃过晚饭之后,便在本宅找了处地方休息,他打着哈欠看着远方落山的太阳,不由得有些眼皮沉重,便轻轻闭上眼睛,心想着,自己还要防守本部,只是稍事休息。
不多时,他闻到一股好闻的气味,不是俗气的饭香,也不是清淡的花香,而是女人的味道,没有丝毫胭脂香粉的气息,纯粹的处子体香。
香气的主人并没有敌意,她背着少年武士,一路轻轻哼唱好听的歌谣,好似要带他回到美丽的故乡,这份安心和舒适的感觉,竟然让少年武士就这样安静地趴在她的背上,一睡不起。
少年武士隐隐约约感觉着自己被带上了马车,一路颠簸,但这个好闻的她却一直握着他的手,陪在他的身边,令他内心宁静。
等到少年武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轮船汽笛的声音如同雷霆乍过,令他猛然清醒,跳了起来。
“这里是哪里?!”
此时,在轮船的包间里,正坐着一个清秀的纤细女孩儿,怀抱三味线。她安静如山,穿着素色小袖,如瀑长发梳成一条马尾,干净如清水的双眼,清澈见底,一举一动颇有章法,非是寻常女子。
“您醒啦。”
少年武士挠挠头,鼻尖微动,迅速判断出女孩儿的身份,只知是她将自己带到这里。
“你是谁?”
女孩儿行三指之礼,而后抬起头,呈上一封书信。
“鄙人是遥,这是陆奥宗光大人交给您的。”
“次郎哥?”
少年武士接过书信,敢忙打开,笔墨皆是新的,写成也绝不超过两个时辰,想来两个时辰以前,次郎哥应该就在旁边。
信中如是写道:“若你此时拆开此信,应是已身在横滨前往海都的船上啦,未经你同意,擅自将你送回帝京,还望见谅。”
“但你莫要错意,以为我陆奥宗光看不起你,怕你送死。并非如此。此回送你返回帝国,实乃是有一项机密之事需要你来完成。”
“看到你身旁的女孩了吗?她叫遥,和你一样,受到过织田幕府迫害。”
“她的父亲是维新志士里的干部,三年前,远渡重洋前往帝国皇帝所在的应天府,负责在帝国寻找外援,可就在三个月前,我们与他失去联系,希望你能找到线索。”
“此事十分重要,务必前往,遥会担任你的助手,另外你母亲交给我的三味线,我也请遥带了过去,你们可以暂时寄身在应天府的天满屋歌舞伎团,那里有我们的朋友。”
“此事紧急,若无召唤,不可擅自回来。”
落款处,陆奥宗光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以及印信。
扔下信,少年武士便要夺门而出,少女遥忽然起身,挡住出口,一副严肃姿态。
“你让开!”
“陆奥大人已经下达任务,何况船已出发,请您尊重陆奥大人,以大事为重。”
“大事?说什么没有命令,不能回来,分明就是要把我扔在帝国。”
听到这话,遥轻摆袖子,摇头说道:“非也,听您的话,绝对误会陆奥大人的意思啦?”
少年武士皱眉说道:“难道还有别的意思?”
遥一本正经地说道:“然也,请您仔细思考,宗光大人与龙马大人一生志向难道仅仅只是扳倒幕府?”
少年武士想了想说道:“扳倒幕府只是眼下的目标,大政奉还,维新变法,富国强兵才是龙马哥和宗光哥真正的志向。”
遥点头说道:“然也,政客所思非是仅仅着眼于一兵一卒,而是天下大势,世界大势。帝国幅员辽阔,更有蕃国无数,乃是当今世界唯一可与西土抗衡的势力,我东瀛诸岛也不过是其属国之一。应天府在帝国乃是与顺天府并称的心脏,那里才是真正的风云之地。”
少年武士说道:“你是说,次郎哥已经考虑到起事成功之后的事情,他让我来帝国,一方面是探听虚实,另一方面是学习这里的先进文明吗?”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道:
“可以这么说吧,其实,此时的宗光大人已经对扳倒幕府,胸有成竹,只待事成,便要维新改革,咱们在本部不过是劳力,可有可无,但若肩负重任,放在外面,却是一步活棋。”
少年觉得有理,却又立刻否认,说道:“若是扳倒幕府真的那么顺利,龙马哥怎么可能会牺牲,你一定是在骗我!”
女孩儿说道:“那您可知道龙马先生为何会遭人暗杀?”
少年武士说道:“因为我们已经促成两蕃结盟,夹击幕府!”
女孩儿说道:“然也,正是因为大事将成,幕府才选择背水一战,暗杀龙马先生,欲先声夺人!如今,宗光大人继承龙马先生之志,统领一方,而众位同志又对幕府,同仇敌忾,士气正盛,以宗光大人的目光,幕府已不值一提,自然是要把帝国的事务放在首位,而您作为他最忠诚的心腹,不正适合眼下这个位置吗?”
“听你这么一说,似乎还蛮有道理,哈。”少年武士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难怪昨天次郎哥的表情那么古怪,又忽然谈起母亲,想来是在试探我的忠心,看我能否受此大任,只可惜,主公……龙马哥却牺牲啦。”
收拾心情,少年重新振作说道:“次郎哥还有什么吩咐吗?”
遥见少年武士再没了疑虑,舒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份身份证明。
“宗光大人考虑到日后您在帝国的活动,已经安排应天府的朋友帮你办理了一个身份,用的是您母亲为您取的帝国名字,另外还有一套帝国人的传统服饰。”
少年武士摆摆手,说道:“衣服就不必啦,我的风格一向是正大光明,既然是从东瀛来的,还不如穿着原来的服侍,何必藏头露尾,至于名字。”
李睦仁接过文件时,遥一直闭着眼睛。在东瀛,真名是不能轻易示人的,不由得调笑道:“你要是这么避讳,以后咱们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他接过文件,第一行的姓名栏写了三个字,李睦仁,而职业填的是歌舞伎艺人。
“我就叫李睦仁吧。”
李睦仁看向比自己看上去还要小两岁的遥,说道:“那你的身份……”
遥说道:“立花遥,江户勾兰塾高级上等生,帝国国子监留学生,留学时间两年,若表现良好,可在帝国就职。”
勾兰塾在东瀛可算是西学的前沿阵地,许多大商与学者都是勾兰塾的毕业生或者在校学生。
听到遥的介绍,李睦仁吓了一跳,说道:“勾兰塾的上级高材生?这不会是你的真实身份吧。”
立花遥像是对李睦仁质疑此事,感到不悦,皱起眉头,冷冰冰地说道:“怎么,您认为不妥吗?”
感受到立花遥瘆人的目光,李睦仁清了清嗓子,说道:“没有。”
……
……
……
两人乘船自横滨抵达海都,共用四天的时间。
一路上,两人关系还算融洽。立花遥安静地读书,或是在船上走动,与一些衣着整洁、貌似饱学之士交换讯息,而李睦仁则是一如既往,勤修舞道,锻炼身体。
偶尔两人会交流关于歌舞伎中关于历史的话题,这也令李睦仁对立花遥的博学大感意外。
唯一的不适,大概便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更衣睡眠皆不方便。令李睦仁不安的是,立花遥似乎并没有谈到关于任务的事情,基于对陆奥宗光的信任,李睦仁并没进一步对陆奥宗光的指令质疑,但他的心中,却是希望早些完成任务,早些回到东瀛。
四月,暮春时节。
落英缤纷,好似冬雪。
应天府的浦口列车站,一如往常,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灿烂阳光下的列车月台,四周种有花卉。一名戴着鸭舌帽的白人艺术家喝了口罐装咖啡,立起画板慵懒地依靠着车站,对远处的一株牡丹写生。
宽敞的哥特式候车室,富有西洋神圣气息。富态慈祥的老黑人神父站在五彩马赛克玻璃旁,手持圣经,虔诚地接受一名棕皮男人的忏悔。
而车站出口,停靠着许多马车和汽车的宽敞大道上,戴着黑笠的罗新男人穿着数百年前的儒士衣服,表情倨傲,大摇大摆,下巴高抬,充满自豪,丝毫不觉得自己已经落伍。
出口处,李睦仁与立花遥身穿和服,拉着大箱的行李,等待天满屋的朋友。好在他们是首次来到帝京,可看的东西倒也不少。立花遥虽是个安静的女孩儿,但学问广博,见识不凡,见帝国一隅,便能与书中记载,一一比对。
“史书记载,成贤元年,帝国皇帝,废旧儒,斩外贼,革土地,开商路,弃百世不变之法,立万古常新之本。而后大政还于朝,大权还于民,去顺天而还应天,治国以制而不以人,子孙虽不掌天下事,但国祚绵延至今。如今海纳百川,万邦来朝,可真是大国气象。”
“而浦口车站乃是帝国勋爵赵祐德所建,也是皇帝南还的第一站。而这处铁路贯通南北,也是当时帝国最长的铁路。这里当真与海都不同,四处皆有背景可挖。”
立花遥从海都下了船,上了前往应天府的列车,便开始滔滔不绝。山河湖海,似乎帝国的每一寸土地都值得她研究半天。听着她的解说,李睦仁只觉得自己跟着的不是个小了自己两岁的小姑娘,而是学堂里的啰嗦老师,不由得歪起脑袋,不耐烦地说道:“是是是,厉害厉害,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么天满屋的人什么时候来?”
听出李睦仁烦闷的意思,立花遥似乎十分体谅他的心情,也不恼火,立刻闭口,面带微笑,从口袋里取出怀表,说道:“可能还需要两个小时。”
“什么?两个小时?!”
李睦仁只觉得自己再和立花遥待上五分钟就要睡着。
立花遥清了清嗓子,说道:“睦仁君,咱们在这里等待,还不是因为你自己的原因?”
“怎么又是我的原因?”
立花遥见他不肯认错,表情正经地说道:“在海都,我与天满屋的光太郎阁下通话,定的是后天中午见面,因为那一天是天满屋的休息日,正好有人可以接待我们,咱们也正可在海都休整两日,顺便游览帝国第一海港大城的风光,了解风土人情。可是你坚决不同意,一定要马上赶到应天府来,现在天满屋一时分不出人手,光太郎大人只是大概给我说一个时间,咱们也只能耐心等待。”
“哼,耐心等待,不是我的风格。”
说罢,李睦仁将背后的梧桐木盒取下,又将象牙做成的拨子抓在手中,信手拨弦,痴怨之音,点点成曲,爱怜生恨,鬼由心生,正是《京鹿子娘道成寺》中清姬化蛇之章。
立花遥心知李睦仁弹这曲子,乃是着急任务,心中烦闷,此时拿出三味线,嘈嘈切切,只为排解,也不点破,便闭上双目,轻轻依靠在石柱上,聆听曲声。
听了片刻,她心想,有曲在耳,一无长呗释意,二无旦角可观,实在无趣,正欲起身作舞,但转念又想,一琴独奏,未免单薄,何况自己在古舞一门,不甚精通,若落在李睦仁这等女形演员的眼里,未免有些班门弄斧,干脆自箱中取出一只太鼓,随曲打拍,为清姬之怨,增添几分形势急迫的刚烈。
李睦仁心中有气,听到鼓声也不做理会,只顾拨弦,曲子一完,弦声一转,似幽香软语,耳间呢喃,点点滴滴,尽是情欲,正是《鸣神》中,天女“云中绝间姬”诱惑“鸣神上人”破戒的曲目。谁想,那立花遥竟然只是听了一段,鼓点一变,便能随之和谐,分毫不差。
李睦仁欲甩开鼓声,一声轻哼,曲声再变。靡靡之音竟转而盛大、广阔、繁华、艳丽。竟让人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万千倾城游街于江户吉原,道路两旁尽是客人的景象,闻名遐迩的三浦屋立于眼前,花魁白玉艳丽出行,此正是名剧《助六》之曲。但这回,立花遥却是追来的更快,神态随和,似是早有准备,砰砰鼓声非是当头棒喝之杂音,而是深陷情感之奈落,而整个过程,不过花费两个呼吸的功夫。
李睦仁心烦意乱,心道,若十八番名剧你皆能配合,那么新剧又当如何?曲未完,便匆忙结束,由盛大到静谧。深夜时分,江户街头,匪冦遁行,静悄悄的夜,一重重的影,头巾遮面,意图不轨,正是时代剧《三人吉三》。但立花遥却是表现得更加出色,急促的鼓声,好似悄悄逼近的脚步,忐忑的心,得意的情,怀揣的意,无言亦无须多言。
李睦仁突然停下,立花遥也随之停止。他对着立花遥瞪眼,意思很明白,你是诚心要和我作对吗?
但立花遥却并不在意他的愤怒,只是淡淡说道:“再来。”此言一出,李睦仁横眉板脸,弦声再。
两人斗曲拼调,越是拼斗,越是配合默契。一开始李睦仁心中有异,每至关键处,总欲脱出合奏,自成一家。
但渐渐地,鼓与线,敲与弹,似阴阳合一,一重一奏,惊为天人。李睦仁竟然渐渐痴迷这种感觉,沉浸其中,嘴角竟也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两人由斗而合,所奏曲目,全由心起,江户街头的小调,宫廷宴会的正曲,花街柳巷的伴奏……皆渐趋完美。
不知过了多久,鼓声乍停,李睦仁不甚适应,弦不成曲,也跟着停了下来,奇怪地瞪了立花遥一眼。
只是这个动作刚一做出,李睦仁却又强行停下,收回目光,心中烦恼,自己怎么会跟着她的步调走。
立花遥故意装作一副败者赌气的模样说道:“好啦,好啦,算我输了,你是男人,就不知道迁就女人吗?要你再拨弦下去,怕是要累死我这个敲鼓的啦。”
李睦仁正要说话。
四周突然传来一阵如雷掌声。
也不知何时,这里竟聚集了许多路人,围而观之。而行李箱上,竟又放了许多帝国的零钱货币。这倒是让李睦仁大为意外。
而在不远处,一辆不知停放多久的马车中,一只戴着羊脂玉扳指的枯瘦老手自帘幕中探出,指着车旁的一名身穿燕尾服的仆从,吩咐道:“告诉那两个瀛人,若无处可去,四大名楼的遗音阁尚缺两道海外奇音。”
那名仆从躬身,恭敬说道:“是。”
天满屋的待客者也从人群中来到人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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