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胡英……素日对自己冷眼相对,偏偏临死前来给自己赔什么礼,还说得那么郑重!
为了眼前这么个老妇,被人切成碎块有什么好?自己死就罢了,还把我给拖累上。
吴青看着明皇依然微笑的那张脸,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是因为胡英的临终之托。好像只要话一出口,便是承认了自己的恻隐之心。
然而不说明皇就会不懂么?
“陛下放心,臣已经故意让兵士从南城门出城时留下了马蹄印子,若有追兵也是将他们一路引向千凫沼,所以陛下此去太液国都,应是无虞。”
吴青依然挂上笑脸,避开了明皇刚才的发问。
“哦?听你这言下之意,是打算只护送朕到这里为止了?”
“陛下,臣的武艺粗浅,心有余力不足,何况陛下身边兵勇甚多,臣在不在陛下身边没什么分别。臣就此于陛下作别,还望陛下珍重。”
吴青早已打定主意,霖州城落就是抽身之时,就算有胡英之托,也只够让她将明皇护送到树林为止。
没办法,谁叫我吴青做人就这么点忠义之心呢?
明皇点了点头,道:“好,你既然心意已决,朕不会勉强。毕竟你家中也还有三个孩儿,做娘的心中挂念,朕明白。”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这是朕原本打算给我那孙儿备下的一块玉麒麟,你也知道,清鲛她……唉,不提也罢。你若不介意,朕就转赠给你的孩儿,愿他们安康多福,也算是谢你护卫朕至此。”
明皇将玉麒麟递了过去,吴青心生犹豫,神情颇是踌躇。
明皇识破了自己的心思,却丝毫不曾出言怪怨。一枚玉麒麟倒不值什么,只是她倒明白我这个做娘的心思。
吴青向来善察人心,知道再纠缠下去怕是禁不住要心软,当下拜了一拜道:“多谢陛下恩赐,臣告辞。”
转身便要离去。
刚行了几步,身后明皇幽幽传来一句:“你可知清鲛当年,为何要擢你为河泽将军?”
吴青心头为之一震。
这是她一直以来萦绕心头的一件事。
碧海的将军向来是精挑细选,无论是统率武艺还是出身门第,与别人相比,吴青固然是出类拔萃,然而可替她任将军之人并非没有,何况她的出身就算平时无人敢提,也是人尽皆知摆在那里的事实。对她被擢为将军的事,背后非议的人比比皆是。
她听说是清鲛公主力排众议的结果,但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对清鲛公主她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这个与她同龄的女人,与她一样丝毫不甘于落后于男子,果断、多谋、胸有成竹,无一不是与自己气味相投的脾性,可只要在抚星台上一站在她面前,便不自觉地会想要后退几步,更不要说想离得近些多搭上几句话。
在清鲛的眼里,大约只有柳明嫣那样的女人才可以与她谈笑风生吧……
明皇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
“清鲛生前呐……曾和朕说过,说你与她同龄,脾性也是极像,之前你在景州荡清匪寇之时,她便感慨过,可惜出不了这抚星台,若不然也想像你一样,仗剑杀敌,方显人生快意……”
吴青仿佛被摄了魂似地被镇在原地,一时思绪万千。
她竟然与我是一般的心思,也觉得和我脾性相投。先前在抚星台旁偶尔窥得她在练剑时,便曾动过心思想要上前切磋几招,却总觉得唐突。想我吴青天不怕地不怕,如何在她面前便是如此踌躇不决。可惜她英年早逝,若不然这霖州一战与她并肩一处,仗剑杀敌,真是人生快意之极了。
“旁人不明白,朕这个做娘亲的却明白她的心思。她擢了你为将军,一来是因为你技高傍人,做事雷厉风行。二来也是想与你亲近亲近,闲暇时可以说一说她想做却能亲自去做的事。只可惜啊……她说你似是不太愿意,每次见了她就总是往后站,掩在别人的后头,每次议完事便匆匆离去,并不想与她多说。她还道是你不喜她,颇有些失望。”
吴青眼中一红,几乎要出言辩解。
我怎会不喜?可她是清鲛,是堂堂监国,怎能与我这般出身的人相提并论。我听她提过英雄不论出身,然而那样的话难道不是朝堂上笼络人心的粉饰之辞么?我吴青岂能就当真了?我确实不知道她曾有那样的心思,她若想要与我说话,我便陪她说上三天三夜又有何妨?
吴青背对着明皇,终是没有说话,只是立在那里,止不住手中的两口剑微微作颤。
明皇长长叹了口气道:“罢了,逝者已矣,还说这些做什么。朕只是见了你,不由想起昔日清鲛对朕说过的这些话来,忍不住说上几句。你也不必多想,就去了罢。”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也都站着未动。
好一会儿,吴青忽然转过身来,满脸挂笑地说道:“陛下,臣想了想,前方虽然再无伊穆兰人,但保不定有什么野猪出没,臣还是护送陛下出了林子再走吧。”
明皇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道:“也好。”
******
霖州城南,白茫茫的雪原之上,数百骑的血族人马正向南疾驰而走。
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血烟八骑,如今只剩下祁烈身边的兀术一人。回想出征之时,八骑齐聚杯觥交错,曾约定攻下太液再饮庆功酒,独独祁烈不肯饮。
他深知此去必然是恶战一场,免不了损兵折将,这血烟八骑也难保周全。看着这八名爱将,少了哪一个心头都不舍,索性不饮不想,不添烦恼。
可掩了耳便盗得了铃么?看着血烟八骑一个个从身边消失,如何还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出征前的三万人马,如今只剩下三百余骑,万料不到霖州一役如此惨烈!
祁烈回想起苏佑再三叮嘱自己一定要速速攻下城门后出城围堵,现在细想,分明是早已知晓城中伏有火雷,却不明言!
可还记得昔日击掌的盟誓?
祁烈想到此处,愈发怒火中烧,心中惟有一念,定要捉住那明皇,方不枉死了那么多的血族兄弟!
马蹄飞扬,雪沫四溅。祁烈见那些马蹄印子渐渐向西而去,陡生疑心。若沿着这印子继续追去,犹如绕了一个圈子,眼见要被引去千凫沼。
必是为了疑惑追兵,才使出这样的伎俩!
“所有人,不要跟着地上的足印,随我速速向南!”
兀术将手一挥,身后的骑兵即刻转了向,紧追大乌云狮而去。
时值日已高升,一片雪光映得耀眼难睁。祁烈眯着眼睛朝前看去,依稀已是到了南面那片树林的附近。
以往领兵来霖州劫掠时从不曾到过这么南边的地界。这片树林有多大多深,祁烈心里也不知晓。
然而那又怎样?今日我不拿下那碧海明皇,绝不向北回头一步!
大乌云狮好似知晓主人的心意,四足跃空,蹄间三寻,直将众骑兵甩在了身后。
寒冬腊月,霖州南面的这片树林早已掉光了所有的叶子,只余下枝枝杈杈交织得如同一片荆棘林。林中的大道起初尚有迹可循,越往南去,便越是狭窄。
这样的树林,到了夏天想必荫可蔽日,想要追捕敌人,更为不易。祁烈眼见越走越深,不由放慢了速度,身后的兀术等众骑兵也渐渐追了上来。
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
“快看!那树丛边上的,可是我血族的兄弟?”
祁烈循声望去,只见西侧的树丛下七倒八歪地横着不少尸体。
“速去探来。”
兀术领了命亲自去探,不一会儿折了回来,脸色甚是难看。
“足足有四五百人,都是哥黎罕的骑兵,还有一些弓射骑兵,应该是伯都颜的人马。”
“哥黎罕!?”祁烈心中仿佛被揪了一下。
原来那日城东一战,他带兵到过这里!
可眼前这么多尸体,显然是中了敌军的伏击。难道碧海明皇在此处还有暗算?
吃了霖州城中的大亏,祁烈心中再恼怒,也不由生出几分忌惮。
“你们都退后,我亲自开道!”
经了一天一夜的恶战,三百人的士气如何祁烈心里很清楚,何况他也见不得再有人马折损在自己的眼前。
兀术一众见祁烈单骑走在最前面,纷纷为之一振,也紧随其后。
过不多久,林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岔路口,路口处十几名女兵正靠在树边歇息,个个脸上疲惫不堪,显然是急奔了不少路。那群人的身后护着一引车辇,辇身华美颇是不凡。
祁烈人高马大,极是醒目,才刚刚靠近路口,就被女兵中眼尖的先瞧见了。那些兵士惊慌失措,站起身来便向南逃,根本不在乎辇中之人,顷刻间已鸟兽散得干干净净。
祁烈执马立于车辇之前,心中暗忖,难道这就是碧海明皇的御辇?想必也是山穷水尽,仅剩下的十几名护卫也弃之而去。碧海人果然好没出息,这若是换成我血族勇士,拼得最后一人也不会退缩。
忽然,辇中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来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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