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岛,太液三岛中最大的一个岛,宫殿却是最少的。因为这里的宫殿一个就有寻常的五六个大小。和太瀛岛那峰回路转,宫阁楼台如见缝插针一般插满各个山腰的情景不同,从入了流芳门踏上太清岛起,便只有一条笔直的汉白玉铺成的大路。大路的东侧分列着宣德殿、建德殿、章德殿、崇德殿,称东四殿。西侧分列着承德殿、安德殿、景德殿、显德殿,称西四殿。
大路的尽头便是这太清九殿中最为宏伟的嘉德殿。
自初代明皇以来,便有了嘉德殿,专在这里接见外臣或使节,后又添了其余的八个偏殿。每逢有小国使节或不紧要的属臣来,都只能在偏殿面圣。苍梧国乃碧海国最重要的盟国,所以自使团入了国都之日起,朱芷凌便吩咐内廷司将嘉德殿里里外外布置得焕然一新,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使团这边也是严阵以待。
太子李重延换上了出苍梧国时穿的那一整套光鲜夺目的行头,左手执御赐的紫金铜叶旌,上刻着象征苍梧的古梧常青藤帝纹,右手捧着温帝亲笔的国书。
苏晓尘也换上了墨叶衫青玉冠,配上舅母亲手缝制的黑封白底踏云靴,十分精神。“荀大夫”和曹将军等人也都换了朝见的官服。就连身边的王公公也换下了百宝衫,显得苗条了不少。
巳时一过,只听宣礼太监一声高喊:“苍梧国太子率使臣觐见。”李重延便昂首挺胸率着众人踏入殿去。
这对他来说很熟练了。该走多快,眼睛该看哪儿,下巴抬多高,表情该是什么样,还没出来的时候温帝就花了好几个大半夜陪他在含元殿上练了很多次了,不可谓不刻苦。
所以李重延的表现很完美,站在殿两侧的碧海国的那些大臣也都纷纷点头称赞,这让太子又一次如沐春风。
苏晓尘就没那么拘谨了,好奇心使他忍不住又东看西看。
最先看到的是正前方金碧辉煌的御座。只见那御座共分三层,最高的那层正中间是明皇的金辇,但却空在那里。第二层左右各摆了张坐辇,右首也是空着。左首坐着一位丽人,头戴双鱼金丝冠,脸上不怒而威。最下一层左右又各是一张坐辇,右首也坐着一位丽人,清新脱俗,有倾城之姿。苏晓尘一眼就认出是那日为他锅铲所救的姑娘,暗想,原来真是位公主……再看左首却坐着一位更小的姑娘,正盯着自己朝自己笑。
咦……我认识她么?苏晓尘暗自奇怪,怎么好像她倒认识我似的。再张望了下左右,看到大臣的旁边还列了个座位,坐着一个大胡子,插在大臣中间非常惹眼。大胡子身后站着两个魁梧的护卫,头上插了根羽毛,着装极具异域风情。那护卫虽然没有武器,双手交叉架在胸前,袒露的胳膊上竟然有个烫金的刺青,正是那金刃王的刃族纹样!
伊穆兰人?!
苏晓尘一惊,再看那大胡子,居然正咧着嘴冲着他笑!
难道他就是赵二口中的那个莫大虬?赵二说莫大虬一冲他笑他就心里害怕,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长得凶神恶煞的脸却非要故作温柔地冲人笑,真是让人越发的毛骨悚然!苏晓尘赶紧低了头不敢再看。
太子走到阶前,刚要对着御座开始背词儿,忽然看到明皇的座位是空着的,愣住了。
嗯?人不在,背还是不背呢。
太子呆在那里,瞅瞅身边的“荀大夫”希望他能给点提示,“荀大夫”却两眼看天只顾装傻。
这老东西,回了国就让你去扫茅厕!
双鱼金丝冠的丽人却先开了口:“我乃碧海国监国公主朱芷凌,苍梧国太子殿下不远万里,为两国交好而来,实是辛苦,就请递上国书。”声音高亢清亮,宛如凤嘹,响彻整个大殿。
这话说得客气,可这应该是明皇说的话,怎么你这个公主替她说了呢。而且还没见到明皇,就要我递国书,这章法不对啊。
递,还是不递呢……太子心里开始犯嘀咕。
苏晓尘见状,看出这是故意刁难太子,心想我苍梧国威怎可受辱,当下深作一拜,站出人群,朗声道:“古语云:君有信而不窥其私,士有义而不违其言。此乃我苍梧国圣上亲书国书,嘱我等务必承转碧海国明皇陛下亲启,敢问明皇陛下何在?”
言下之意,君子是不会去偷窥给别人看的东西的,这是给你母亲的,不是给你的。就算你母亲不在,你也不能看。
朱芷凌冷笑一声:“你是何人?”一道目光射来,声音甚是凌厉,吓得座下的朱芷潋赶紧坐得端正起来,再看那朱芷洁却是面无表情。
“在下苍梧国文澜殿学士太子伴读苏晓尘。”
“原来只是个伴读的书生……”朱芷凌刚要出言呵斥,苏晓尘张口就把她的后半句给堵了回去。
“久闻清鲛公主殿下亲贤近德,慧眼识人,绝不会因为在下一个书生的身份就否了圣贤之言吧。”
众人一听,这好话坏话都让这年轻人给说了。表面夸的是你清鲛公主遗传了你家识人断物的本事,但这本事靠的是看人的内涵,不是看人的头衔。你有本事就驳我的道理,若只拿我身份卑微做文章,那就是坏了你家识人断物的招牌。
朱芷凌没想到这书生如此厉害,想要发作又发不出来。偏偏此时朱芷潋还在下面跟苏晓尘挤眉弄眼嘿嘿偷笑,这死丫头!
太子一看,场面镇住了。心想,不错不错,可造之材,回国定好好赏你。又怕局面闹得太僵,便接了话头说道:
“不如先将礼单奉上,请公主代为过目。”
这就算是各退一步了。礼单嘛,反正不是我太子念,自有人会念的,也不算折了我苍梧国的面子。
朱芷凌一听,心想那就顺着台阶下吧。答道:“请递上礼单。”
礼单这玩意儿可是很长的!
念礼单的人也是王公公亲自挑选的,嗓门大,声线好,特别适合大殿上念诵。而且这礼单一读就是小半个时辰,没点底气是念不来的。所以其实说穿了,念礼单的时间就是台上台下双方的中场休息时间,开开小差嘀咕几句聊个天什么的,完全没问题。
于是苏晓尘又开始东张西望了,他惊奇地发现,刚才冲他笑的那两个人,居然还在冲他笑!
一个大胡子和一个小姑娘……谁啊这到底是……
太子李重延也没闲着,他可没有像苏晓尘那样东张西望,他的目光始终如一。
当然是坐在那儿的朱芷洁啦。
光四目相对多无聊,有点沟通才有趣啊。
于是李重延像打哑语一般朝着朱芷洁张张嘴,又拿手指指了指腰间配玉佩的地方,然后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意思是,我给你的那块玉佩,还在不在啊?
朱芷洁一开始哪里想得到他真是太子。起初殿上一见,也是吓了一跳。后来想想,反正那天这太子的惨状比自己要惨多了,猜他也不敢张扬出去,心里倒没那么窘了。
一会儿又见太子冲她打手势,开始还忍着不去看他,可越忍就越忍不住想去偷看他一眼,越看他那哑语手势又越觉得好笑。好在平时定力要比身边的朱芷潋好多了,倒也没笑出声来。见太子指指腰间,便悄悄地从兜里掏出玉佩,在袖口稍稍露了一露。
言下之意,我没丢。
太子见状,心中一阵小暖。挺好,姑娘还没忘记我。于是伸手用手指做个缠绕状,再做了个扎紧的动作。意思是,没系在你那根罗缨上面吗?
这个可就有难度了,朱芷洁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啥意思,只好手指绕着衣角,抬头看看屋顶假装没看到他。
太子看看朱芷洁的表情,也跟着抬头看了看屋顶。心想,这是要把玉佩挂在房梁上的意思么?是打算晚上睡觉也看看么?不由脸上一阵困惑。
两人正你来我往打得火热,全不知深得明皇真传的朱芷凌却全神贯注正用观心之术看着太子。
这可是苍梧国未来的君王,将来也许要和自己打一辈子交道的人,如此大好机会能够窥探一下,怎能放过?
可是这太子的表情……太难琢磨了!
母皇曾经教过,人的恐惧表情有六种。太子初始的这种应该是第四种吧……没错,是恐四之像,应该是被我的下马威整得有些害怕才会这样。而后是佯六之像,这是……装傻的样子吧?准是不知该不该交国书才有的这样的表情。可按理之后不是沮丧的颓三之像就是不知所措的呆七之像,怎么会忽然呈现出喜二之像了呢,这满脸的欢喜从何来而呢?为何又忽然看天呢?这样子翻着白眼看天应是悲五……或者也有点接近疑四之像,可喜像无论立刻接着悲像或是疑像都很不常见,除非是疯癫之症……这太子也没疯癫啊。
硬是把上面的朱芷凌看出一身汗来!
正在此时,忽然有太监一声喊:“陛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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