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凶之雁丘词 第七十九章 神殒

    “人有衰老死亡之时，鬼有魂飞魄散之时，人类因拥有智慧而不同于兽类，然寿命却仅百年，可达千年以上之仙妖，在人类眼中宛如不老不死，更何况是万年以上之神灵？故世人认为神灵与天地同寿、永恒不灭。实则不然，人若死亡，化为魂魄，脱离肉体，可再投胎重生；神灵能力强大，寿命长久，若形体受损，可神识出游，重塑形体而生，倘若力竭则灵散，便形神俱灭，永远消失……故神灵并非不朽，即便是创世的盘古大神，亦因创造天地后力尽陨落，然而天地亦非永存，终有崩毁之时……”

    “人类羡慕神灵长寿，在其眼中犹如不老不死，可在蜉蝣眼中，人类又何尝不是寿长无尽、不老不死？故世人不知神灵亦有寿终之时……”

    “自盘古神殒之后，吾与爱妻共同诞生于世，吾妻亦为吾妹，便是抟土造人的女娲，当时吾与众神一同创造生灵，使神州大陆显现生机。吾还造琴，女娲造笙，时常合奏悦心，享受这片自然美景……女娲的能力为‘化育’，具创生愈疗之能，亦是所有的神灵当中，创造出最多生灵之神，在女娲所造之生灵当中，以人族最晚，也最受女娲喜爱，吾与女娲虽为夫妻，却因神灵之躯而无法孕育，故所造之生灵彷佛为吾辈之子，人族尊称女娲为母神，尊称吾为父神。人族虽聪慧多情，却十分脆弱，几次差点灭绝，吾与女娲多次费心协助，教授生存之道与指示团结合作，人族才逐渐繁衍存活。”

    “却不料，天生异变，天盖破损，巨星坠地，降祸于世，女娲所爱之人族，又面临到灭亡之危。爱妻不忍万物受苦死亡，悲伤不已，为了救人，也为了拯救苍生与消弭天地之灾，吾与女娲奔走四方，寻找盘古所遗留之精髓而化成的五色灵石，供女娲炼石补天，解决天盖破洞之危后，吾与女娲一同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滔水，除祸星以绝灾厄……”

    “收来的五色灵石，各别蕴含五行之力，女娲灌输自身灵力，将五种灵石合而为一，炼出三万六千五百颗补天用的五色石，再施力将五色石烧融成浆，捧浆飞空补天，致使身上满是灼伤……尔后又与吾斩鳌足、杀黑龙，已消耗了大半灵力，但女娲为了不让吾担忧，强装无事，继续与吾四处寻芦草烧灰，以消止黑龙所引发的洪水。随后，吾与女娲前去追击引发一切灾难的祸星……那祸星突破天盖、降至神州大陆后，四处为害，还煽动黑龙作乱，若祸星不除，则天下永无宁日，但那祸星威力强大，即便是吾与女娲联手，也是身负重伤，才将那祸星杀除……”

    说到这，伏羲闭上眼，那场恶战彷佛历历在目，祂们战得昏天暗地，不知交战了多久才结束，也就是在祸星现世时，伏羲与其他神灵才意识到三界之外，竟有某个危险的存在……

    伏羲睁开眼，神色十分哀伤，继续说着：“杀除祸星之后，女娲因而力竭灵散……可惜吾与女娲能力不同，且神灵虽能救回生灵之命，却无法救回同是神祇之命，即便是吾渡一半力量给女娲，仍旧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娲，在吾怀里消散而逝……”

    伏羲一面叙说着，一面闭目追思，内心惆怅不已，祂永远忘不了，女娲离开祂的那时候……

    “女娲！女娲！”

    伏羲浑身染血、全身是伤，狼狈地趴在地上，四周满目疮痍，惨不忍睹，无法想象此处曾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状况，伏羲不管一旁受损的五行瑶琴，即便自己身负重伤，无力发抖，仍咬牙努力地匍匐前进，爬向眼前与他同是人身蛇尾、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赤发蛇女──那是比他受伤更重的女娲，只见女娲被一股柔和的白光笼罩着，身上飘散出闪烁飞尘，逐渐朝天空飘升而去。

    ──形体崩解，灵识消散，那是神殒的征兆！

    伏羲见了惶恐惊惧，他万万没想到女娲竟要神殒！拼了命爬到女娲身旁，使劲力气坐起身，一手托起女娲的肩，惊慌呼道：“为何会如此？妳……”伏羲这时猛然惊觉，女娲在这之前比他消耗过多的灵力，又和他一同除灾杀祸，既然与祸星一战，他都战得身负重伤，损失大半灵力，更何况是已失一半灵力的女娲？

    “妳──为何不说？若知妳已损伤灵力，巨鳌与黑龙便由我独自斩杀，可为何妳却要隐瞒于我？”

    伏羲心急，他不能让女娲神殒，既然力竭则灵散，那他就要将自己剩余的灵力再分一半给她！

    伏羲急忙强运真气，提炼灵力，开掌按在女娲的胸口上，传递灵力过去。

    “伏羲……不用了……”濒死虚弱的女娲微微睁眼，轻轻地摇头，示意伏羲别浪费力量，“我虽与你同生……可能力却与你不同……即便是……你，也无法将我救回……若是你再分力量给我，只怕你……也会有危险……”

    伏羲不理会女娲的劝阻，执意要分一半的力量救她，最后，伏羲嘴溢鲜血，但仍不停止，看得女娲不禁娇躯颤动，呼声阻止，“快停下来！”

    伏羲伤上加伤，朝向一旁呕血，咳掉口中鲜血后，眼见女娲的神殒之兆并未消止，伏羲心慌，他能救回万物生命，却救不回心爱的女娲。

    “伏羲，听我说……”女娲颤抖地伸出手，轻抚伏羲的脸庞，眼中流露不舍，但她心中已有觉悟，手放下，对着伏羲强挤笑容说：“祸星虽被我们杀死，可形体与魂魄……却散逸三界，只怕万年之后……祂将肆机重塑而生……届时三界又将有覆灭之危……”

    女娲伸出另一只手，开掌运气，掌心聚出一团青色真气，手指微缩，青气直冲上天，立时分散成八道分流，流向八方而去。

    “女娲，别再妄动真气，这样只会使妳更快……”伏羲说到这，突然止话不语，面容更是难过万分。

    女娲微笑摇头，“不……这非做不可……我已通知其余八龙，要他们……肩负阻止祸星重生之事……”

    女娲仰起头，从口中吐出一道白色真气，那真气像是有意识般地盘旋在女娲面前，并未散去，女娲向真气下令道：“去！”

    白色真气慢慢地朝天空升上，最后消失无踪。

    女娲望着真气消失的方向，续道：“失落的五色石不知去向……其蕴含的能力强大，不可……不寻，我已吐道神息，让它去寻五色石的下落……若是寻得，就会执行……我所托付的任务……”

    “何必再自损真气？由我去找便是……”伏羲话未说完，女娲轻轻摇头，面露苦笑，“你……为了救我……中了祸星的邪法……又身负重伤，也损失大半灵力，刚才又……再渡一半力量救我……即便现在无事，但失去我，你也无法久撑……只怕还未寻得，连你也……”女娲柳眉紧蹙，明明现在要神殒的是她，可她却担忧伏羲会因为失去她，也活不久。

    她与伏羲共生于世，一阳一阴，相辅相成，若是失了其中一方，阴阳失调，另一方也无法久存。

    想到这，女娲又伸手轻抚伏羲的脸，十分愧疚与心疼，眼眶泛泪，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伏羲握住女娲的手，摇头说：“不，能与妳同生共死，我很高兴……”说着，伏羲望着女娲微笑一下，要女娲别为他的事担心，“若妳真要离我而去，那我也要随妳而去……”

    “不！”女娲一个情绪激动，形体崩解得更快，让伏羲更是心慌，“女娲！”

    “或许我这么要求……很残忍，但请你答应我……在我神殒之后……别自毁元神……天地之灾才刚解除，万物仍需援助……人族还需要你的庇护，倘若连你也不在了……教我们的子民该如何生存下去？”

    “女娲……”伏羲心痛咬牙，要他独活的确是非常残忍的要求，但女娲说的也没错，若他们两个一同而逝，失去庇护的人族，恐怕也存活不久。

    “答应我……答应我……”女娲语音越来越微弱，她的躯体已经逐渐透明，即便伏羲心如刀割，也只好点头答应爱妻的遗愿，“我答应妳！会活到最后一刻！绝不自戕！”

    “那就好……那就好……”女娲放下心，满怀笑容，眼帘逐渐阖上，气若游丝的说：“伏羲……我想再被你……抱在怀里……”

    伏羲听了，急忙将女娲抱入怀中，但抱住的那一剎那，女娲形神俱灭，形体完全消逝无踪，化为晶尘随风而散，不留一丝痕迹，飘升上天的晶尘，化成一股云彩，彷佛女娲即便神殒，仍在天上关注着她的子民一般。

    “女娲？女娲──！”

    伏羲心痛地仰天大喊，向来性情沉稳、情绪内敛的他，因失去女娲的痛，痛得让他精神崩溃，接着他悲泣三日，却没想到因神泣而牵动天地之力，造成天降暴雨、地现洪流，刚受黑龙洪水蹂躏过的大地，又陷入一波水患之中，直到伏羲听到风带来子民的哀哭声，才惊觉自己一时的悲伤哭泣，竟害了他与女娲所爱的孩子！

    伏羲强忍心中悲痛，稳定情绪，将失去女娲的痛埋藏在心中，神灵之力能引发天地之力，故而许多神灵都避免有情绪表现，以免造成天地灾害，导致生灵涂炭，时间久了，生灵误以为神祇都是绝情寡欲的。

    解决自己悲泣而引发的洪水后，伏羲明白自己负伤甚重，且来日不多，担心人族失去他的庇护后，会受其他族类迫害而灭亡，苦思可托付照顾人族的神灵许久，最后，伏羲找上神农，请求神农代他照顾人族，神农答应教人族栽植谷物、辨识药草，但交换的条件，就是原居于中央、号令群神的伏羲，必须退让权力给他。伏羲应允，毫不眷恋，向众神宣布此事之后，便飘然离去……

    伏羲以为从此人族无虑，却不料人族为女娲神殒之事而悲哭，又不满伏羲竟在这时候离弃他们，让他们改受神农统治，即便神农教授栽植之法、协助医疗之术，仍是无法使人族心服顺从，长久之后，竟引发人族轩辕反抗神族神农的阪泉之战……这是伏羲当初没有预料到的演变。

    痛失爱妻的伏羲，失去求生意志，对世间万物变得冷漠淡然，不再理会神州大陆之事，即便是玄女、王母与烛阴一同前来，请求他重新归位、统领群神，仍旧无法劝动他，伏羲向三神告知祸星之事，嘱托他们注意祸星动态，必要之时要为三界存亡挺身而出，并说自己负伤力衰，来日不多，婉拒众神的请愿，执意自我放逐，隐于世间。

    若不是答应过女娲绝不自戕，只怕他早已自毁元神，与女娲同殒，只是他不能，他每日每夜饱受着丧妻之痛，但他不能哭泣，只好将心中悲伤化为琴音宣泄，却不料，多日之后，竟引发草木干枯、兽鸟寻死，伏羲惊觉琴音会牵动到生灵情绪，只能将丧妻之痛深埋心中，偶尔弹琴纾发，也时常变换曲调，以免生灵受琴音所影响。

    濒死垂危的伏羲，寻到一处僻静之地安身，布下结界，防止外界侵扰，不再过问世事，孤独地等待寿终之时，只期望能早日追随爱妻而去……

    伏羲停止思念，睁开眼，转过头来，开口道：“如此，可明白了？”

    石在旁静静地聆听，听到伏羲因丧妻就痛不欲生，不愿独活，他不明白为何丧偶就会让伏羲失去求活的念头？

    石抿抿唇，犹豫一会，才开口问：“风兄所言，石已明瞭，只是石不懂为何失去女娲大神，原本慈爱万物的风兄，竟会变得冷漠淡然，不再过问？更不愿活着，极度寻死？”

    伏羲的眼神十分忧伤，明明心中悲恸不已，却无法宣泄出来，这数千年来，祂一直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彷佛行尸走肉一般。

    伏羲轻叹口气，问：“石弟可有心爱的对象？”

    闻言，石愣住一会，才回神答道：“心爱的对象？我有敬爱的母亲，友好的朋友，这应该就是心爱的对象吧？”伏羲听了，轻轻摇头，“非也，亲情、友情，固然也能温暖心房，却无法与爱情相比。”

    “爱情？”石皱眉不解，伏羲点头，“不错，所谓的爱情，就是能填补自身缺漏的一半，使生命变得更加圆满，对方的一切，便是自己的一切；对方的生命，就是自己的生命，也会使汝觉得活着的喜悦与意义。当失去了所爱的另一半，彷佛生命又变回缺陷，甚至觉得自己也像是死了一般，失去活着的意义……所谓‘无阳则阴无以生，无阴则阳无以化’，世间万物皆分阴阳，阴阳相辅相助，当阴阳相合，便臻至圆满，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故阴阳缺一不可，若是缺一，则另一方亦无法长久……”

    “或许石弟尚未有心爱的对象，故而无法领悟，当石弟得到爱情时，便会明白了……”

    石听了，仍旧不懂伏羲所言的“爱情”是何物？祈的惨死，让他悲愤不已，心中只想着要替好友报仇的想法，可未有寻短的念头；与母亲离别，虽然难过，但也没对世间万物失去兴趣。他不明白有所爱的对象，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为什么失去所爱的另一半，会是如此地痛苦？

    伏羲长叹一声，虽然嘴角微扬，强露微笑，但祂的眼神却流露出觉悟与悲凄。

    “是该分别的时候了……汝将琴取走吧！将琴收入乾坤袋里，便可随身携带。”

    “分别？风兄何出此言？”石见到伏羲的模样，觉得有些古怪。

    伏羲轻笑道：“石弟不是要去寻那修练宝地的山谷？若赖在此处不走，怎能寻得？”

    “风兄不与小弟一同前往？”石问。

    伏羲摇头，“吾濒死垂危，无力远行，护琴守谷之事，就有劳石弟了……”

    石听了，拱手行礼，道：“石定不负风兄所托！请风兄放心！”说完，石照着伏羲的指示，取出乾坤袋，将五行瑶琴收入袋中，便依依不舍地向伏羲答谢，拜别辞行。

    伏羲面带微笑，目送着石离去，当石的身影消失于眼中，原本的笑容转为忧伤，身形回复成原本的大小，蛇身滑动，逐渐朝林中深处而去。

    伏羲行过林间，脸上露出似是觉悟、又似是欢喜般的苦笑，嘴上喃喃自语着。

    “女娲……吾照着汝之要求，活至最后一刻……所幸在寿尽之时，与失落的五色石相遇……吾以琴音将之引来，授予法术、托付瑶琴，指示前去汝所造之灵谷而居，使其潜心修至九尾，若无意外，数千年之后，神息应能引导其归位……如此，吾等亦可放心了……”

    “女娲，吾……将随汝而去了……”

    伏羲登至山头，行至悬崖之处，往下望去，可见山川景色，伏羲仰头望天，望向苍穹云彩，祂欣慰一笑，身上也发出柔和白光，形体逐渐崩解，祂庆幸在祂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寻得五色石的下落了。

    现在，祂即将神殒，明明形神俱灭是十分令神魔惊惧胆颤之事，此刻，祂却觉得欢喜无比。

    ──因为，祂终于可以和女娲一同而去了……

    伏羲喃喃说着：“女娲，吾亦要与汝化为云彩，一同观望这世间万物……”

    伏羲仰天展臂，催劲使躯体崩毁快速、神识散去，化为点点晶尘随风飞散。

    ──最后，消失无踪，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