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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学生变成社员的张有志哪里见过这个阵式?红卫兵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脸上、身上,他跟被一群被野狗围攻的乞丐一样蜷缩在地上,哭嚎着。一笔阁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说凄凄惨惨的场面让社员们都不忍再看下去,惊愕、恐惧的表情在他们脸上切换着。
李威虎犍牛一样的眼珠,死死地瞪着在他脚下翻滚着的张有志。
“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成天趾高气扬!你是给人民干下了什么功劳?还站得笔直?你对人民一点负罪感都没有!我就不信是你们这些坏份子的腰杆硬还是咱们无产阶级的拳头硬!”李威虎狠狠地说,“你先人雇佣劳苦百姓,剥削压迫,这不就是个瞎瞎蔓么,还能结了个啥好瓜?一看你就是个牦牛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的病。”
张有志在拳脚相加之下疼得打着滚儿,不一会儿,血就流到地上,流进厚厚尘土里,从口里、鼻腔里汩汩流出的鲜血,一渗进黄土地就变得黑红黑红。尘土和鲜血混在一起,成了粘乎乎的浆糊。
这时,站在地、富、反、坏、右分子队列里的张有志妈妈再也忍不住了,她从拽着她的社员手里挣开,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李威虎面前,浑身颤抖。
她抱住他的腿声泪俱下:“队长,志娃年纪小,他不懂事……胡说咧……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他骨头嫩,这样怕是要打出问题啊……队长,求求你,饶了他吧,我回去再好好教育他,让他好好改造。”
李威虎没有理她,她抹着一串接一串的泪珠,跪爬到红卫兵脚下:“求求你,饶他一回吧,他本来还是个学生娃,不懂事……你们就行行好,饶志娃这一回吧……”
红卫兵一脚把她踢开。她又跌跌撞撞爬到李威虎脚下求情。
“娘……”在地上翻滚着的张有志犹如被逮住的丧家之犬,红卫兵脸上洋溢着痛打落水狗的酣畅淋漓。
对地富反坏右分子而言,人格、尊严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
李威虎大手一挥,红卫兵才住手了。
张有志妈妈捧着儿子血肉模糊的脸,颤颤巍巍,泪水跟决了堤的潮水一样往出涌……她几次都想把儿子扶起来,可他哪里还能站得起来?笔直笔直的身子被打坏了,只能匐在地上。后来,有志妈用生产队的架子车把儿子拉了回去。
自从成了“老三届”离开了高中校园,这样的屈辱就成了家常便饭,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弟弟妹妹们还都指望着他这个青壮年劳力吃饭呢!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妈妈在一块白洋布上蘸上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张有志的伤口,每接触一下,他就疼得咧着嘴呻吟一声,伤口的肉颤抖着。
母子连心,张有志每呻吟一下,母亲的泪水就会又一次“唰”地流了下来。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跟小燕子一样静静地围在土炕周围,看到哥哥被打成了这个样子,先是大妹妹呜呜地哭了,紧接着另外两个也都呜呜地哭了。
在这个家徒四壁孤儿寡母的家里,一阵阵凄惨的哭声从破旧的房子里传了出来,随风飘扬在一片荒芜的周王生产队。
过了好一阵子,张有志的妈妈才对儿子说:“志娃啊!咱是坏分子,咱不能跟人家叫板,咱连大声放个屁也不敢,你就忍忍吧,咱就权当是哑巴、是聋子、是瞎子、是牛、是马、是骡子……,胳膊扭不过大腿,咱不能跟生产队和革委会对着干……志娃啊……戴高帽搞批斗的事你都见过几回了,那个谁谁谁是咋跳的井?谁谁谁是咋上的吊?这些你不会不知道吧?娘知道你心里苦,你命不好,要是文化大革命晚来一年,你考学走了,也就不遭这罪了。”
当时弟弟妹妹们还小,没有劳动能力,母亲的体力也一天不如一天,张有志不得不挑起家里的重担,从生产队挣的工分就是全家人生活的来源。几年后,张有志结了婚,没有办婚礼,没有雇花轿,那天他只是换了一身新衣服,借了一辆自行车,把媳妇奚秀红驼了回来。
奚秀红的娘家跟张有志一样都是地主,成份不好,她家没有雇佣短工收麦子,而是她父亲做过卖白洋布的小生意。
张有志终究没能在大学校园的树绿荫下骑自行车,没能实现遇见了大学同学就拨着铃铛“叮铃铃”响着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憧憬。眼看跳出农门的梦想垂手可及,可偏偏被措不及防的洪流席卷。
张有志的父亲撇下这个家撒手人寰,所有事情都靠张有志的妈妈和他杠着,不光是劳动,不光是批斗,也不光是改造,还有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在这个世界上,张有志和母亲谁也离不开谁,他们母子是苦难中的相知,在煎熬中努力用自己的坚强鼓励和慰藉着对方。
生产队的劳动是一条漫无边际的长河,渐渐的,张有志觉得自己和农民完全没有什么两样。少年时的秦腔梦折翼了,青年时的考学梦破灭了,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轨迹中,他的人生和理想正一点一点沙化,一点一点荒芜。
张有志就像一只渺小无助的鱼,总想抬起头吐个泡泡,但一接近水面,就会见张着血盆大口的鳄鱼。
张有志的大儿子张运出生那天傍晚,张有志妈妈刚从生产队挨完批斗回来,看着襁褓里可爱的孙子嘟着娇嫩的小脸,咿咿呀呀好不可爱,她拍拍身上的尘土,一把把孙子揽进怀里,眼泪沿着眼角深深浅浅的皱纹“唰”地流了下来:“孙娃啊!你咋这么可怜?你投胎咋就不挑个人家?咱可是地主成分啊……呜呜……孙娃啊……你咋也是个当牛做马的命啊……呜呜……”
张有志难过极了,看着一老一小两人至亲至爱的人这般可怜和无助,他的血液一下子就沸腾了,在血管里急速地流淌着,心里脱了缰的烈马在疯狂地奔腾着,嘶叫着,马蹄无情地践踏着他伤痕累累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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