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恪一身新衣,直入内谷。
内谷之中人声鼎沸,赵墨众人换回墨褐,正随葛婴齐诵墨经。
而另一侧,憨夫也带着苍居墨者正做着同样的事。
李恪只见双方各据深潭一角,东扬西不抑,可错不可顿。其诵读声之朗朗,几乎压过奔腾的瀑布。
这让李恪不由汗颜。
同为赵墨,双方间尚能有这么大的嫌隙,一统三墨任重道远,李恪甚至觉得,这愿景有些像是天方夜谭。
慎行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笑盈盈道:“恪,可感到墨家之兴盛?”
李恪以为慎行在反讽,回身一看,却从那张老脸上看到欣慰和满意。
他忍不住问:“老师,这些八明明是在别苗头,您究竟从哪儿看出兴旺?”
“别苗头,此言倒是别致。”慎行哈哈大笑,摇头晃脑,“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ji)偶不仵(wu)之辞相应。”
“《庄子.天下》?”
“正是天下。”慎行抚须说道,“墨家从不虞口舌之争!墨子在世时,便鼓励弟子为墨义相争,他说理越辩越明,不辩则死,故墨家相争,分所应当。”
“只是他却不曾想过,辩到最后,其弟子皆‘以钜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吧?”
慎行怔了一怔,指着李恪负气道:“以人言诘人,非礼也!”
李恪寸步不让:“断章取义,非智也。”
慎行不忿道:“那你说,如何既令理明,又令志同?”
李恪冷笑一声:“自然是不辩经纶,辩科学!”
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索性就把两边的墨者召集到一处。
慎行气势汹汹对着众人号令:“假钜子有事予你等,静听!”
众人当即鞠礼。
李恪愣了愣,看着面前蔓延躬直的后背,只能硬着头皮开动脑筋:“这样,霸下初次远行,需检修、改建、重建碑楼,此三事也。你等从一至三报数,各自分作三组,两两合作,不得有违。”
憨夫和葛婴齐齐一呆:“师弟(假钜子),凡是交给我等便可,要他们何用?”
说完,二人对望,火花四溅。
李恪挠了挠头,小心翼翼斟酌起字句:“事有三件,你等就两拨,怎么分都难显公平。田忌赛马听过吧?你等便以此为题,战上三场。”
葛婴眼前一亮:“何为博彩!”
“博彩……谷外有墨家茅舍七八十间,皆是有主之物。赵墨后来,未及有居。我等便以此为博,若赵墨胜,苍居之墨退出房舍,由赵墨为其另起新居。若苍居胜,则苍居之墨为赵墨新起居舍,可否?”
“为何是我等为他们建造!”憨夫和葛婴齐声不满,说完,又恶狠狠对视一眼。
李恪的头更大了。
“叫你等为对方起房,自然是……建房之权在你等手中,你等自然可以掌控大小方位,如此方显胜者尊荣,可对?”
双方同时大喜,仿佛看到自己住进别墅,又亲手在一旁盖起不遮风不挡雨的鸽子笼,看着对方在窗户底下瑟瑟发抖的盛况。
事情总算摆平了……
三组既分,憨夫领检修组,因为他本来就正带着墨者们研究霸下的构造。葛婴领了改建组,因为李恪答应做改组指导,免得改建出来的成品不合心意。剩下一组碑楼以辛凌总领,风舞为辅,因为辛凌公正,风舞专业,这是双方都能接受的人选。
看着大伙斗鸡似分散开去,李恪偷偷抹了把冷汗。
“不想你倒是有些急智。”慎行在旁阴测测道。
李恪撇了撇嘴:“我身上有几分本事,老师不是最清楚不过么?”
“也是……”
李恪扭了扭脖子,抻了抻腰:“老师,为何不见徐师和欧冶家门徒,莫非他们早被您气跑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你道都如你一般敷衍?”慎行哼了一声,说,“此次欧冶家来者众多,除夫人兄外,另有铸匠五六十,弟子门人百二三十,各家家眷五六百人。”
“这般多?欧冶家难道倾巢而出了?”
“便是没有十足,也有七八。”慎行低声说,“他们月前便来了苍居,家眷皆安置在外谷,至于内谷……夫人兄重开了名剑谷,欧冶之人皆去了那处。”
“名剑谷是何地?”李恪奇道。
“此事先前倒是未跟你提过。”慎行摇了摇头,展开回忆,“墨子当年发现苍居,并在此处建造霸下,可你却不知,苍居其实远不止这眼前一处。”
“莫非还有名剑谷?”
“苍居有三谷,中谷最大,为墨家与公输共享,名迷城谷。左右二谷略小,为另两家分用,名唤神仙、名剑谷。”
“仙家和欧冶家?”
“正是。”慎行傲然道,“当年四家皆鼎盛之时,以墨家为首共建霸下。四家虽共享苍居,然苍居却依旧是墨家的苍居!”
李恪耸了耸肩:“我便说,您与徐师提及的钢炉为何我不曾见过,原来是藏在那名剑谷中。”
“钢炉藏于名剑谷,另一尊墨炉藏于神仙谷,盖因二地地势不同,物料存于其间,不易损毁。”
“那龙纹赤鼎藏在何处?”
“赤鼎……我昨夜令人在墨子衣冠冢旁建了草庐,赤鼎便藏于庐中。”
“供着?”
“不是庐内,乃在庐中。”慎行指着山壁道,“船,木也;人船,非人木也。”
“您把它藏在墙缝里了?”
“人木也,鼎庐也。”
……
不得不说,慎行把龙纹赤鼎藏得极妙。
李恪去衣冠冢祭拜了墨子,顺道看看草庐模样,发觉庐内有一处祭坛,较平地略高,不过也只高到脚踝,而龙纹赤鼎却有半人高。
可想而知,这尊要命的大鼎如今一大半埋在地下,另一小半就在祭坛之下,如此以九鼎架设墨子灵位,既不会辱没了墨子的身份,寻常人看进来,也不会想到祭坛底下别有洞天,还藏着一尊始皇帝只要听说,就要砍人脑袋的破鼎……
这就是视觉无差。
参观完鼎,慎行就在墨子衣冠冢前给李恪讲了第二遍《所染》,又两个时辰,下课,休憩,李恪来到改建组的所在,开始和葛婴等人讲解改建的方向。
苍居内谷,瀑布深潭,一人细语,百首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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