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缓行至天池池畔。
水岸多有疾风,而天池不同。或是地处高岗,空气稀薄的关系,天池整年都少见强风,偶有风起也只是微拂,从来都是不咸山上绝好的去处。
大喜,大静,慎行说多了话,无力地靠在椅上喘息,李恪给轮椅锁上轮梢,为慎行掖紧绒衾,便寻了处平整,骤自盘腿而坐。
“恪,你这些天白日陪我,夜来掌镫,不怕冷落了几位新婚娇妻么?”
“无事的,我书简时她们轮着陪我,每日早晚,也不忘向媪问安。其实相比起在苍居时,家人聚叙的时候反倒多了。”
“夜夜奋笔,我徒究竟书何大作?”
李恪狡黠一笑:“老师一直都知道,可我却不愿说。”
“还不忘少年心性。”慎行也笑起来,他感慨说,“为师号称饱学,然一生奔波,却从未有闲静心于案首。而且为师也知道,我生性鲁钝,多言少思,真让我写,其实也写不出甚新奇。”
“泱泱天下,无老师不知之事,百家之言,无老师不晓之理。在学问一道,老师是世上少有的通达之人,老庄或可比美,但墨家上下十一代,没人能与老师相较。”
“便是知道你在谬赞,为师也听着喜甚。”慎行眉开眼笑地夸了李恪一句,又把话题绕回原点,“为师知道你在假我之名著书,可书的究竟何物,为师猜不到。”
“老师真想知道么?”
“此事自然。”
李恪想了想,散腿跽坐:“我在写十义疏注。”
“疏注……”慎行愣了半晌,忽而苦笑,“我早知你的打算不止大集,只是眼下墨家才变了构架,大改十义,是否操之过急?”
“时不我待。”李恪正色回应。
“时不我待么?”慎行突然问,“恪,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李恪知道慎行早晚会问这个问题,深吸一口气,开口,朗声反问:“老师,你相信万世不拔之基么?”
慎行猛睁大了眼。
李恪摇着头,继续说:“万世不拔之基业……始皇帝大略,横扫六合,威压天下。他自号始,还要承继之人依序而下,二世,三世,及万万世。也不知他怎想的,若真如他所欲,千百年后的皇帝该叫甚?秦三千六百二十七世?真不觉得拗口么?”
好好的话题突然跑偏,慎行失笑,可神色却绝无喜意。
李恪调整了一下坐姿:“老师,我以为天下并无万世不拔的基业。当权日久便会懈怠,懈怠便显暮气,暮气便要陈腐,陈腐……”
“可当今皇帝春秋鼎盛!”
“他今日鼎盛,十年亦盛,可总是会死的。”李恪斩钉截铁说,“如今的大秦看似安稳,但六国遗贵无有一日不想复辟,庸如赵柏,贤如张良,更别说还有范增这等见不得天下安宁的智者。还有儒家……墨家在求活,儒家就甘心被扼死么?”
慎行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极之严厉:“告诉我,你究竟如何想的!”
“正如老师所想,我本想领着墨家,在大乱之时拒北而守,成则席卷天下,最不济也立一个诸侯王室,我连国名都想好了,就叫墨。若是能以学派立国,某种程度而言,墨家也算攀上学派之巅了吧?”
听着李恪嘴里全无调侃的调侃,慎行心里一阵阵后怕。
他对秦无忠,他也知道李恪对秦无忠。墨家与秦过往复杂,李恪若想反秦自立,在墨家根本听不到几许反对,此事大有可为!
可是以一己学派参与天下争夺?李恪若败,再无墨家,李恪若成……亦无墨家!
成了帝王之后,他不可能让一个主导造反的学派留存下去,墨家最好的结局就是断绝道统,化入新朝,诸墨之士将不复存,他们会从士,变作卿!
而最坏的结局……慎行根本就不敢多想。
这还不是他最在意的,相比之下,他更在意李恪话里的另一个信息……本想。
“本想?”
“本想。”李恪飒然一笑,“后来我想明白了,王图霸业止数百年,我却不愿只做几百年的圣主明君,这么做,因小失大。”
“哦?”
“老师,王朝的根基是甚?”
慎行愣在当场,全然不知道李恪为什么突然转了话题,李恪也没指望一个秦人能回答出后世总结的历史规律,自设一问,随即作答。
“王朝的根基是资本。周以前,这个资本是人,王是天下最大的奴隶主,他领着诸侯,诸侯领着贵族,贵族领着自由民,这便是王朝。”
慎行沉思,缓缓点头,李恪的说法与百家盛行的贤主论不符,但究其根本却没有错。
“可是自周末开始,这项资本却动摇了。有识之士发现奴隶并不可靠,朝歌反正,商覆周兴,不就是纣王这个天下最大的奴隶主失掉了对奴隶的掌控么?人是有思想的,资本是人,不可为凭。”
慎行被这个全新的论题深深吸引了,他跟着李恪思考,不由坐正了身体:“所以资本变了?”
李恪笑着点头:“资本变了,周后期各国不断开释奴隶,赐以自由,配以土地。这不是仁恕,而是他们发现,土地是比人更好的资本。划地而养民,则民奋战,若是不战?配给的土地自然也就没了。”
“人民依地而生,地却是诸侯的,为了保地,人民不得不战,这便是你的说辞?”
“是。谁掌控的土地多,谁的力量就大。秦律行军功爵法,看似是给了平民获取自有地的途径,但根本上,却是让数量更多的无爵之人无地,只能依附在国主的土地上。”李恪越说越兴奋,他站起来,跪到慎行身边,“军功之爵需奋战,无爵之民要保土,故秦军强勇,天下无敌!”
慎行深吸了一口气:“如今的王朝之基,在土地?”
“土地是现在的王朝之基,可是老师,以资本论,土地就真得保险么?”
慎行怔了一下:“土地有主,土地无思……似乎……”
“可是土地有数!”李恪冷冷一笑,“大秦扫定六合,多了多少爵民,又封出去多少土地?现今高产可封爵,剿匪可封爵,大秦在南北开战,得功亦可封爵。皇帝自六国攫夺而来的土地虽多,可长此以往,又经得住几世封赏?封出去的土地自由买卖,又需要多久会被豪门聚拢,生出足以抗衡皇家的世族?”
他歇了口气:“更何况土地长在地上,不动,不行,天灾无产,人祸毁弃。一旦失去了土地,地主还凭甚控制人民?战乱一起,地方必乱,天下皆乱,王朝倾颓!”
慎行张大了嘴,反复,反复咀嚼着李恪最后的四句预言。它就像一种诅咒,比之亡秦者胡,亡秦必楚要真切得多的诅咒。
他找不出破解之法,往日所学的仁、爱、义、礼,在纯粹的利面前,似乎全无反抗的余地。
慎行第一次从心底认同起孔丘来。孔丘说礼乐崩坏,自王将自己的资本从人变作了地,仁爱世人的价值便大大减弱,因为人可因为感性搏命,而地……全无感性!
“恪,这轮回就无法可解么?”
“解?”李恪奇怪地看着慎行,“王朝越久,昏庸越多,为了不叫存续断绝,资本自然是越稳越健。田地比人稳健得多,这是一种进步,为何要解?”
“可你说……”
李恪哑然而笑。
“老师,我说的可不是解,而是替。”他说,“田地比人要稳,可还有一物比田地更稳,便以携,不惧灾,那便是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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